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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现在最受欢迎的书是什麽吗?好奇某本书的内容又怕不适合你?来这裡看看最详尽的心得分享吧。

心灵成长疗癒书单推荐Top8!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且抚慰,透过练习自我觉察,好好地疗伤并拥抱自己吧!

近期讨论热度十分沸腾的谘商议题,无论赞成或反对派的立场,无疑都让这个在台湾还待努力的专业发声,且最重要的是「需求」被看见了!心灵疗癒书单推荐Top8带领大家进入一本本好书的世界中,练习自我觉察、抚慰受伤的自己,重新拥抱接纳并展现复原力,在谘商室外也能透过阅读进而更加了解自己。

心灵疗癒书单推荐Top8

1.萨提尔的自我觉察练习:学会了,就能突破内在盲点,达成人生目标

2.高敏感是种天赋:肯定自己的独特,感受更多、想像更多、创造更多

3.羞辱创伤:最日常,却最椎心的痛楚

4.过度努力:每个「过度」,都是伤的证明

5.关系黑洞:面对侵蚀关系的不安全感,我们该如何救赎自己?

6.寻找复原力:人生不会照着你的规划前进,勇敢走进内心,每次挫败都是让你转变的契机

7.你背负了谁的伤:从家庭的原生三角关系,疗癒代际伤害

8.疗癒,从感受情绪开始:伤痛没有特效药,勇於面对情绪浪潮,就是最好的处方笺

萨提尔的自我觉察练习:学会了,就能突破内在盲点,达成人生目标图片来源:博客来

许多时候我们总以为很了解自己,但其实每个人内心的复杂性远比想像的高,拥有各自难以轻易自觉的盲点,而心理治疗大师维琴尼亚.萨提尔所提出的「萨提尔模式」,帮助了个人进行深度的自我对话,认识巨大的内在冰山、提升改变的核心重点「自我觉察」能力,且书中穿插许多练习,想更加认识自己的人,非常推荐这本书,可以更加清楚了解内在深埋的情绪与盲点,进而打破惯性,并有机会以不同的方式应对处理。

高敏感是种天赋:肯定自己的独特,感受更多、想像更多、创造更多图片来源:博客来

在为数庞大的全球人口中,每五人就有一人是「高敏感族」,更有许多人是接触到这样人格特质的概念後,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就是高敏感人!日常时你是否觉得自己对於外在环境刺激拥有极大的反应,可能是焦虑、烦躁或容易受到他人情绪影响、害怕犯错或自责等,如此心思细腻的特质使得高敏感族常自我怀议是否太过敏感夸张,但其实这样的特质是最独特的礼物,这本书将带领高敏感族从高敏感人格中更深度地认识、进而同理且接纳自己,也教导对外沟通与内在相处的方法。

羞辱创伤:最日常,却最椎心的痛楚图片来源:博客来

当你在翻阅这本书时,可能会让你感同身受而深受触动,或许有些许的不适,但却将带来一种被理解的疗癒感。在亚洲的亲子教养文化中,经常出现这一种伤痛,包装在「为你好」的话语中,利用轻重不一的羞辱语言期望孩子更加优秀,让我们感到自己很糟糕、没有价值,随着成长这些羞辱创伤都深埋在我们的意识底层,往往难以自觉,影响着我们对自己的看法、对重要决定的判断或跟身边亲密关系的相处等等,这本书写出了这些创伤情境,并带领读者疗伤、拥抱自己。

过度努力:每个「过度」,都是伤的证明图片来源:博客来

「过度努力是一种自我耗损与伤害。」在华人文化中被极力推崇的「努力」,看似积极正向且成功,但每个过度努力的故事背後,都深藏着一位伤痕累累、受创的人,这本书以八个真实生命故事温柔地提醒着我们,在社会崇尚的完美价值观背後所受累的每一个柔软人生,希望「过度努力」不再被轻易忽视,让一直追求着前进的人能够停下来休息,接受真实的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足够的好。

关系黑洞:面对侵蚀关系的不安全感,我们该如何救赎自己?图片来源:博客来

关系中存在的「不安全感」不仅会酝酿「情绪勒索」的产生,更是任何亲密关系中的黑洞,将原本美好的爱与信任吞噬殆尽。尤其当我们越是在乎一个人、越想紧抓一段关系或因为珍视而害怕失去时,不安全感就十分容易成为一颗炸弹,把爱变成了愤怒、怀疑或抗拒等等负面且表象的情绪表达,当我们更能觉察关系中不安全感的存在,越有机会能够修复关系、从黑洞中挣脱。

寻找复原力:人生不会照着你的规划前进,勇敢走进内心,每次挫败都是让你转变的契机图片来源:博客来

复原力一直以来都是心理谘商领域中令人惊喜的存在,有时你可能会好奇,为时麽当有些人遇见挫折、冲击或受伤後,还能拥有能力再一次重新开始,其实每个人都拥有复原力,这本书将带领你从日常中练习倾听内在声音,正视不安与恐惧的情绪,利用引导与练习来建立心理韧性,在每次跌倒後能更从容地站起、重新开始。

你背负了谁的伤:从家庭的原生三角关系,疗癒代际伤害图片来源:博客来

每个人成长後的模样都带着原生家庭的蛛丝马迹,那些未曾好好被消化解决的童年伤害,在时间的更迭中不自觉地被我们内化、复制,甚至延续下去成为我们的思考或行为模式,接着影响个人与各种关系,就算曾经立誓不想父母,但长大後却没意识地重蹈覆辙,此本书带领大家看见自己的选择、和过去父母或照顾者的伤害和解,从代际伤害里再一次看见自己、疗癒重塑自己。

疗癒,从感受情绪开始:伤痛没有特效药,勇於面对情绪浪潮,就是最好的处方笺图片来源:博客来

这本书如同一份诚挚且轻柔的邀请,邀请每个人来直接面对、感受情绪,当我们想处理生命中的各式议题时,不免地会触碰到长期压抑的情绪累积,这时别急着处理伤痛,而是应该先学会去真切地感受情绪,因为情绪不只是一种感觉,同时也是一种能量,甚至是指引,书中透过实际的谘商案例与知名创伤事件,引导读者更全面及深度的认识与觉察情绪,进而包容、度过伤痛与情绪的爆发。

FB图片来源:https://www.instagram.com/issie_reads/…

我所失落的城市:费滋杰罗《一个作家的午後》

这篇写於一九三二年七月,在费滋杰罗死後才发表。这篇和〈酗酒个案〉一样,我在将近四十年前就曾译过(当时的篇名采用外来语直译英文的My Lost City),这次重新译过。因为是我个人喜欢的作品,希望能译得更贴切、更正确一点。

费滋杰罗在这里以纽约这座城市为轴,述说自己的人生。当时的他才刚从欧洲回来,妻子塞尔妲患了精神病,一再住院、出院。而美国则正迎来黑暗的经济萧条时期,二○年代的繁华喧闹已成过去,费滋杰罗的小说风格也被视为落後过时了。

但,他描述这座城市和自己的笔致,带有细腻而坚定的抒情成分。感觉他好像不是用大脑构思,而是驰笔抒臆而成。文章得以说服人的能力,可能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村上春树

我所失落的城市

My Lost City

文|F. Scott Fitzgerald

  最初,我看到了一艘渡船轻缓地自泽西海岸启碇,那一刻具体而微地形成了我的第一个纽约象徵。五年後,十五岁的我一下课就往城里跑,就为了一睹《贵格会女孩》剧里的伊娜‧克莱儿和《小男孩布鲁》中的葛楚‧布莱恩。她们同时教我陷入了惆怅无望的单恋,旁徨的我无法在两人之间做出选择,因此她们混成了同一个美好的形影:女孩。女孩是我的第二个纽约象徵。渡轮代表着功成名就,女孩代表着浪漫恋曲。假以时日,两者我多少都要拥有。还有第三个象徵,我却不知失落在了什麽地方,这一失落就是永远。

  五年多後,我才在一个昏暗的四月午後找到它。

  

  「噢,邦尼。」我大喊着。「邦尼!」

  他没听见,我的计程车没跟上他,等车驶过半个街区後,我再度看见他的身影。雨把人行道地面滴成斑斑黑点,他穿了件坦克棕色雨衣,精神抖擞地在人群间穿梭,雨衣内搭配的也是棕色服饰;并惊讶地发现他带着一把轻巧的手杖。

  「邦尼!」我又喊了他一遍,接着住了嘴。当我还在普林斯顿大学念书时,他已经是个纽约客了。他在越下越密的雨中拿着手杖一路疾行,我判断这是他的午後散步,我既然不打算叫住他聊上一个小时,那麽我的赫然出现,对这个全心投入私人行程的邦尼而言,就成了打扰。计程车继续跟了一段,我就这麽一路观察,留下深刻印象:他不再是当初霍德宿舍里那个腼腆的小生了──他踩着自信的步伐,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他在新环境中有股全然的自信。我知道他租了间公寓,与三个男人同住,大学时不能干的事,现在百无禁忌,但是,还有些其他东西默默滋养着他,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新东西──大都会精神。

  在那一刻之前,我所见识到的纽约只有它示人的那一面──我就像传说中从乡下进城帮厨的狄克‧惠廷顿,看着眼前的大熊耍把戏目瞪口呆;也像个南部大区来的少年,对巴黎的繁华大道神魂颠倒。之前我来纽约只顾着去百老汇看表演,伍尔沃斯大厦和罗马战车赛横饰的设计师、喜剧与问题剧的音乐剧制作人,他们绝对找不到比我更懂得欣赏的人,我对纽约风格与光采的推崇,甚至超越这个城市为自己打的分数。我向来不接受任何塞在学生信箱里那些迹近来路不明的名媛舞会邀请,正因为我认为没有任何真实舞会能比得上我心中描绘的纽约梦幻盛景。此外,我一厢情愿认定是「女友」的她是个中西部人,全世界最温暖的中心莫过於那里,我眼中的纽约本质上是瞧不起人且无情的,唯有一晚特别。那晚,短暂经过纽约的她为丽池饭店的楼顶添上了一抹璀璨。

  然而不久前,我彻底失去了她,一心渴望融入男性的世界,见到邦尼,让我想起纽约正是这样的地方。一周前,费伊蒙席带着我上拉法叶街打牙祭,在我们面前摆上的食物像一张鲜艳的旗帜撒开,这还有个名堂,叫作开胃小点,我们配着食物喝起红葡萄酒,而酒液就像是邦尼自信挥舞的手杖般,大胆无畏地为我们开道前行──但这毕竟只是间餐厅,喝过酒我们还得开车渡过桥,回到内陆。纽约大学生的消遣去处,巴斯塔诺比、尚利、杰克等名店如今变得恐怖得不宜前往,尽管如此,我还是回到了纽约,唉,拨开一重重醉云酒雾的我,一次次地觉得自己背叛了坚持至今的理想。我沾了点露水姻缘,但还说不上伤风败俗,那些日子里留下的回忆几乎没有一个是快乐的;就像厄尼斯特‧海明威有一回说,酒馆就是开来给单身男人找殷勤的女人,其他人只是在糟糕的空气里浪费时间。

  但是,在邦尼公寓里的那个晚上,人生甘醇安稳,比我在普林斯顿所爱的一切还乾净纯粹。轻轻吹奏的双簧管乐音与外头的市尘闹声交织一片,艰难地穿过层层厚重的书本透进房来;唯一不和谐的音调,只有某位仁兄撕开邀请函的清脆声响。我正是在这里发现了纽约的第三个象徵,并开始考虑租这样一间公寓要花多少钱,盘算着有哪些朋友可以和我合租。

  门都没有──接下来的两年,我所能掌控的命运,就跟囚犯所能选择的衣服一样多。我在一九一九年回到纽约的那阵子,生活局促,奢望在华盛顿广场租屋过甘醇的清修生活根本是做梦。当务之急是我得在广告业里赚点钱,好去布朗克斯租间小到令人窒息的双人公寓。我挂念的女友从没见过纽约,她不是不想而是不笨。在这心烦不乐的阴霾中,我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患得患失的四个月。

  纽约汇聚了所有世界诞生之初的霓光虹彩。返国的部队沿着第五大道游行,女孩跟着他们去到了纽约东区、北区──美国是最伟大的国家,空气中洋溢着喜庆气氛。当我星期六午後孤魂野鬼般地在广场饭店的红厅徘徊、或走进东六十街上一处处酒精弥漫的花园派对,又或者和一群普林斯顿人窝在彼特摩尔酒吧小酌时,另一种生活时刻啃蚀着我的心──我布朗克斯的狗窝、我地铁上小小的方寸之地、我每天病态依恋的阿拉巴马来信──会有信来吗?上头会说些什麽?──还有我的破西装、我的贫穷、我的爱。当我周遭朋友们的人生有模有样地展开,我还奋力驾着自己的破帆船,不上不下地挣扎。在二十俱乐部里,含着金汤匙的富家少爷围着青春正盛的康丝坦斯‧贝芮特打转、在耶鲁暨普林斯顿大学俱乐部中,同学们欢声笑闹,庆祝战後的首次重聚、在我不时走访的富贾豪宅里,堂皇气派无所不在──我承认这些风景教人向往,也为自己投身浪漫不无後悔,但对我来说这些全是空虚。从热闹非凡的午餐到醉人至深的酒馆,都一样,这些地方教我急着回到克莱蒙特大道的家中──说是家,不过是因为或许会有信正等在门外。我的纽约大梦一个接一个被污染。记忆深处邦尼公寓的魔力,也在我和一个格林威治村邋遢肥胖的女房东碰面後,连同其他梦想一起幻灭。她跟我说尽管放心带女孩回租屋,但这想法教我气结,为什麽我非得是想把女孩带回房间的人?我有女朋友了。我可以独自去一二七街商圈漫步,然後怨恨那里的欣欣向荣;或者去葛雷药房买张便宜戏票,花上几小时沉浸在自己对百老汇的旧日情怀。我是个失败者──在广告业里混得普普通通,作家生涯迟迟无法起步。怀着对这座城市的恨意,我吼出声,花光最後一分钱买醉落泪,然後回家……

  ……然而,纽约这座城市就是这麽难以预料。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那段浮华日子里上千个成功故事中的一个,却是我自己的纽约故事里重要的一段。在我重返纽约六个月之後,编辑和出版社的办公室大门终於为我敞开,剧院经理求着我写剧本,电影界问我要大银幕题材。在我还没弄清楚怎麽回事之际,我被接纳了,不过他们眼中的我不是个中西部人,不是个超然观察者,而是纽约想要的一个成功典范。这个说法得从一九二○年这座大都会的状况说起。

  当时的纽约已经是座高楼耸立的白色城市,繁荣的活动热闹延烧,空气中普遍有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和所有人一样,专栏作家F‧P‧亚当斯热切捕捉着这股独特的群众脉动,却又像是从窗户里往外偷看般羞怯。社交界与本土艺术尚未水乳交融──当时艺文界的金童玉女爱伦‧马楷和欧文‧柏林还没结婚。一九二○年的市民还看不出彼得‧阿诺笔下的芸芸众生有什麽意义,而除了F‧P‧亚当斯的专栏外,专门讨论大都会活动的报刊版面付之阙如。

  接着,一夕之间,「年轻世代」这个概念指的就是众多纽约生活元素的融合。只有五十岁左右的人会佯装「四百名流」这种老派人依然活跃,麦斯威尔‧波登海默才会说还有哪个波希米亚人凭着颜料和铅笔就能闯出名堂──揉合了亮丽、欢乐、活力元素的生活风潮当时已展开,紧接着社会上首次出现了比艾蜜莉‧普莱斯‧波斯特硬梆梆的红木大桌晚宴更有活力的社交型态。此时的社交型态催生了鸡尾酒派对,也因此提高了公园大道的品味,然後,第一次有受过教育的欧洲人考虑到纽约一游,比起苦哈哈地深入了无新意的澳洲荒野淘金,纽约来得有意思多了。

  不过短短时间,在还来不及证明我扛不起这块招牌之前,我这个不比驻地六个月的记者了解纽约,也不比待在丽池饭店候舞区的无赖熟悉纽约社交圈的家伙,不只被推身站上时代代言人的位置,也成了同一个时代的样板产物。我──或者该说是「我们」──并不真的明白纽约对我们有什麽期待,只觉得无比困惑。踏入大都会闯荡几个月後,我们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自己到底算什麽东西也没概念。往市民喷泉纵身一跳,或是做了一点碰触法律边缘的事,就足以让我们登上花边版面,我们说过的话被引用在各种我们自己全然不懂的领域。事实上,我们的「联络圈」就只是六个没结婚的大学朋友,以及几位文学界旧识──记得有一个圣诞节我们落了单,那几天我们在整座城市里找不到半个朋友,也寻不到半处能前去拜访的宅邸。既然找不到可依附的人,我们就作为彼此的核心,渐渐地,我们喜欢兴风作浪的性格磨去了棱角,融入了纽约当代风景。或者可以说,纽约也不记得我们了,只是任我们在此停留。

  这篇文章并不是要记录纽约的变迁,仅仅是想写出撰文者对这座城市观感的改变。在一九二○年的困惑中,我记得自己在某个炎热的星期天夜里,坐在计程车顶迎着空荡荡的第五大道兜风,还有一次我在凉爽的丽池日式庭园与教人怀念的凯‧罗芮儿以及乔治‧尚‧内森共进午餐;我一次又一次通宵写作,为了支付小公寓的高昂租金,还买了不中用的豪华轿车。第一波地下酒吧来到、蹒跚步舞落伍了、蒙马特成了最时髦的舞厅,在那里还看得到莉莉安‧塔什曼甩着一头秀发,穿梭在酒醉的大学男生之间。那时的百老汇剧院演着《娇女落凡尘》和《神圣与世俗之爱》,而在《午夜嬉游》的演出现场,你和玛丽安‧戴维斯肘碰着肘共舞时,不期然还会在少女歌舞团中认出青春活泼的玛莉‧海伊。这一切感觉离我们好远;或许每个人对自己身处的社会环境都感觉有ㄧ段距离,我们觉得自己就像是谷仓里的孩子,整个谷仓又大又亮,很多角落我们都没去过。我们被格里菲斯找去他在长岛的工作室,两人在《国家的诞生》电影导演面前簌簌发抖;後来我才意识到,在这座城市为全国源源挹注大量娱乐背後的,不过是一大群迷失、寂寞的人们。电影演员的世界和我们很像,我们身在纽约,却不归属於此。纽约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几乎毫无认识,也缺乏中心:第一次见到桃乐丝‧纪许时,我感觉我们俩像是并肩站在北极,而天空还继续飘着雪。从那时起,他们都找到落脚的家,但并不一定是在纽约。

  无聊的时候,我们就用法国作家於斯曼的那种乖僻眼光打量自己的城市。某天午後,我们独自在「公寓」里吃了橄榄三明治,喝了一夸脱柔依‧亚金斯送的布什米尔威士忌,接着出门走进刚刚开始施展魔力的城市。我们听着计程车上断断续续的摇摆乐,穿过一扇扇陌生门户,走进一间间陌生公寓,度过一个个轻柔的夜晚。最後,我们与纽约合为一体,它紧跟在我们身後,走进每扇大门。即使是现在,我走进许多公寓时还是有种自己曾经来过这里,或者去过同一户的楼上楼下之感──是我在丑闻夜总会差点当众脱去外衣那晚吗?还是(隔天早上读到报纸标题我惊讶不已)「费滋杰罗出拳,警官落入尘世乐园」那夜呢?出拳伸脚可从不是我的成就,我试图还原导致韦伯斯特厅事件结局的一连串经过,但徒劳无功。最後,我还想起了那段时期的一件事。某天下午我搭着计程车,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大厦,天空呈现出粉紫与玫瑰色,我开始哭泣,如今我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但我知道自己此後再也不会经历这种快乐了。

  像我们这样在纽约地位朝不保夕的人,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在孩子快出生前回到中西部圣保罗老家,毕竟让新生儿待在惑人的光灿与寂寞中似乎并不合适。但是一年後我们就又回到纽约,重覆过去的生活,但已经不怎麽喜欢这些事。我们历经了许多风雨,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保有几乎像是初登场般的纯真,比起观察别人,我们更喜欢扮演被观察的角色。纯真本身没有尽头,但随着心智事与愿违地成熟,我们开始看见纽约的全貌,接着试着为必将改变的自己,保留一部分纯真。

  一切都太迟了──或者说一切都变得太快。对我们来说,这座城市难免与或温和或荒诞的酒神娱乐连系在一起。我们只有在重回长岛时能找回清醒,却也不是每次都灵。迎合这座城市对我们并没有好处。我的第一个象徵如今只剩回忆,因为我明白了一个人的成就不假外求;我的第二个象徵变得稀松平常──一九一三年我只能从远处崇拜的两位女演员,後来就出现在我们家用餐。这让我内心充满某种恐惧,害怕就连第三个象徵也会变得黯淡;害怕在这座不断加快的城市里,再也找不回邦尼公寓的宁静。邦尼结了婚,而且快当爸爸了,其余朋友去了欧洲,还单身的人则去到比我们家地方更大、社交更热络的宅邸学经验。这一刻的我们「认识每个人」──这也就是说,拉尔夫‧巴顿会把他们大部分人画成首演之夜的管弦乐团一员。

  但我们已经无足轻重了。拜飞来波女郎的活跃所赐,我前几本描写她们的书大受欢迎,但到了一九二三年,她们已经显得落伍──起码东区的情况如此。我决定要写出轰动百老汇的大戏,但百老汇派探子前往大西洋城,提前打消了我的想法,也因此,我在那一刻觉得我和这座城市没什麽可以给彼此的了。我要带着我呼吸惯的长岛氛围远走高飞,并且在陌生的天空下,赋予它形体。

  再次见到纽约,已经是三年後。船舶逆河而上,暮色中,城市像雷霆万钧地在我们眼前轰然出现,夹岸的白色冰河像是桥缆一般,自纽约下城俯冲而下,接着一路攀往纽约上城而去,泡沫闪耀的流光与星光辉映,宛若奇景。甲板的乐队演奏起来,这城市的壮丽教这进行曲显得微不足道,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叮叮当当。从那一刻起,我明白无论我多常离开,纽约已经是家了。

  城市的节奏一夕改变,随之而来的金色喧腾淹没了混沌不明的一九二○年,我们的许多朋友这几年渐渐变得富有。但纽约的躁动在一九二七年濒临歇斯底里,派对变得越来越盛大──比方孔戴‧纳斯特所举办的那些派对,大有与传说中上个世纪九○年代的舞会互别苗头的味道;脚步越来越快──铺张浪费的饮食为巴黎立了榜样;表演的范围更加广泛、大楼更加高耸、道德更加松动、酒水更加便宜;但种种好处并没有真的带来相等的快乐。年轻人早早没了力气 ──他们才二十一岁就心肠硬,身子懒,而除了彼得‧阿诺之外,没有人交出什麽新玩意;或许彼得‧阿诺与他的合作者已经道尽了爵士大乐队说不出的这段纽约繁荣岁月。许多原本不是酒鬼的人,如今一周里有四天纵情狂饮,焦虑感四下蔓延;普遍的焦虑促使一个个小团体凝聚,宿醉就像是西班牙的午睡传统,成为了日间的寻常风景。我大多数的朋友都喝得太凶,他们与这个时代越是合拍,喝得越是起劲。也因此,与那段时日里纽约给人的甜头相比,努力工作毫无光采可言,人们发明了一个损人的字眼:好好依照规划工作成了一门「勾当」,而我从事的正是文学这门「勾当」。

  我们搬到了离纽约几小时车程远的地方,而我发现自己每回进城都会给种种场面搅得心烦意乱,几天後搭上返回德拉维尔的火车,我还处在有些筋疲力尽的状态。全城各区都已变得不怎麽教人喜欢,但在一片漆黑里搭车穿越中央公园往南边的五十九街走,看着街面的灯光穿破树间的那一刻,我总能找回全然的平静。再一次,我失落了这个城市,纽约冷冷地包裹在神秘与应许之中。但我无法脱离太久──就如同劳动者必须在这座城市的肚子里辛苦生活,我也同样被迫要生活在它失序的思维之中。

  地下酒吧的风潮从耶鲁与普林斯顿校刊中大打广告的高级酒吧转向了啤酒园,那里会有面目狰狞的黑帮兄弟盯着你进行这项德国传统优良娱乐。接着风潮又转往了陌生、甚至更加罪恶的地点,那里的小伙子会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孔打量你,毫无愉快可言,只剩下野蛮,破坏了我出门度过全新一天的兴致。回到一九二○年,一位商场新星不过是提议在午餐前来杯鸡尾酒,都教我惊讶不已。然而来到一九二九年,市中心一半的办公室里有烈酒,一半的大楼里藏着地下酒吧。

  我逐渐意识到地下酒吧以及公园大道的变化。过去十年里,格林威治村、华盛顿广场、穆瑞丘、第五大道的豪宅彷佛消失了,或是变得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蛋糕和马戏团赚饱、掏空、愚弄了这座城市,最新几栋超级摩天大楼所激起的热情,用一句新流行语「喔,是吗?」就足以概括解释。我的理发师投了五十万进入股市,豪赌一把之後退休了,而我留意到前来桌边向我鞠躬或没打算向我鞠躬的餐厅领班,无不远远、远远比我来得有钱。这真是太没意思了,我再度受够了纽约,上了船多好,船上也有狂欢不休的酒吧,一路载着我们前往贵得离谱的法国套房。

  「有什麽纽约来的消息?」

  「股市一直上涨。有个婴儿杀了歹徒。」…

生长在亚当足印里的钻石:《Diamond:鲜血、汗水与泥土,一部钻石贸易的全球史》

 

文|Tijl Vanneste

译|陈雅馨

  岛屿上的宝石

  尽管印度长久以来一直是世界最知名、最大的亚洲钻石供应国,但它并不是唯一来源。印尼的婆罗洲岛也出产钻石,不过始终不清楚人们是从什麽时候起知道这些钻石矿的存在。亚洲有个钻石岛的想法至少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在阿拉伯和欧洲均可找到这种想法的起源。马苏第曾在十世纪的头几十年写过关於宝石的文章,他认为不是只有印度,还有更多地方生产钻石,他提到了在「塞伦迪布」(Serandib,今日的斯里兰卡〔Sri Lanka〕)上有座山,山里面有闪闪发光的宝石。马苏第指的在斯里兰卡岛上的这座山可以确认是圣足山(Sri Pada),座落於斯里兰卡的西南部,在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中皆十分重要:对基督徒和穆斯林而言,这座山的名字是亚当峰(Adam’s Peak),因为一些人认为它是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後隐居的地方。义大利方济会托钵修士波代诺内的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一二八六年至一三三一年)曾编写过不同的手稿,叙述他在亚洲旅行的见闻。他似乎曾亲自造访过斯里兰卡,并确认那里有钻石,尽管他将那座山上的湖里有亚当与夏娃滴下的眼泪的说法斥为迷思,但他的确声称他在水里看过钻石和水蛭,而他认为水蛭就是蛇。据说,这些钻石生长在亚当的足印里。

  人们很久前就知道关於亚当峰附近或山上钻石的传说没有真实性可言,虽然直到十九世纪人们对此仍抱有怀疑的态度。但在一八六○年,曾担任当时仍称为锡兰的斯里兰卡殖民大臣的詹姆斯.坦能特(James Emerson Tennent)爵士在描述该岛时如此道:

  卡斯维尼(Caswini)和一些阿拉伯地理学家声称在亚当峰找到钻石,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没有像巴西的卡斯卡罗(cascalho〔含钻土壤〕)地质形态或是戈尔康达的钻石砾岩。在这些阿拉伯航海家的时代,如果在锡兰有人出售钻石,这些钻石一定是从印度带去的。

  坦能特的评论证实,关於神话或古代遗址出现钻石的无知传闻的确可能通过贸易网络传播开来,而正是这些贸易网络将原钻从远方带来。

  即使斯里兰卡不产钻石,但关於一个产钻石的亚洲岛屿故事仍有意义,原因有两个。首先,有趣的是我们看见这个岛屿的叙述是如何与钻石谷的讨论出现了意外的重叠。早在十世纪,一位波斯船长伊本.沙赫里亚尔(Ibn Shahriyar)就曾提到在亚当峰附近有个很多蛇出没的山谷出产钻石。鄂多立克曾叙述冒险家们如何将肉扔到山谷里,然後像鹰嘴豆一样大的钻石就会黏在肉上,接下来秃鹰叼起这块肉,并将肉上的钻石带到较高的地方,人们再去捡拾留下来的钻石──这个叙事和钻石谷的故事一模一样。水手辛巴达的故事中,描述了当辛巴达被困在岛上时,他觐见了塞伦迪布(斯里兰卡)的国王,甚至还造访过亚当峰。比鲁尼曾经误以为斯里兰卡岛上有钻石,他後来明确地说不管钻石谷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都是假的。其次,旧的钻石岛故事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们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个亚洲岛屿蕴藏着丰富的钻石矿,但是这座岛不是座落在印度海岸线以外,也不是斯里兰卡。唯一已知发现钻石的岛屿是婆罗洲,位於斯里兰卡以东近四千公里远的印尼群岛中。

  但人们不知道婆罗洲从何时开始开采钻石。一些证据指出可能早在六○○年时就开始了,但某些学者主张婆罗洲迟至十六世纪才开始开采,这就让所有关於钻石岛的历史叙事更加无法解释。这些学者的评估并不可能,因为婆罗洲钻石与中国的历史渊源很长,时间至少可追溯至宋朝(九六○年至一二七九年),因在婆罗洲的钻石产区曾发现宋朝的瓷器。根据塔维涅的报告,婆罗洲当地统治者向中国皇帝进贡的物品中就包括了钻石。当欧洲殖民者开始对几个印尼岛屿可以提供的财富感兴趣时,年代顺序就变得更清楚了。荷兰从十七世纪初就开始从事婆罗洲的钻石贸易,但在当时,葡萄牙编年史家们知道它们的存在已将近一百年了。在费尔南.卡斯达聂达(Fernão Lopes de Castanheda,一五○○年至一五五九年)所写、针对葡萄牙在东印度群岛的发现与征服的历史中,他提到来自苏卡达纳(Sukadana)地区塔尼安普罗(Taniampuro)的钻石──他指的是马坦(Matan)的旧首府丹戎城(Tanjung Pura),位於婆罗洲西海岸,离苏卡达纳不远的地方。这是婆罗洲钻石首次出现在欧洲资料中,也许正因此欧洲学者才会误以为婆罗洲是直到那时才开始开采钻石。

  着名的荷兰探险家林氏侯登曾写过关於丹戎城发现的巨大钻石,当时丹戎以「塔米亚巴耀」(Tamia baiao)之名出现在一六○二年希奥多.布里(Theodore de Bry)绘制的一幅地图上。但和欧洲人对印度的描写不同,近代早期关於婆罗洲的欧洲文献大部分讨论的是贸易的面向,而不太关心对采矿。这跟之前缺乏对这方面的认识有关,但也跟欧洲人关注跟岛上的统治者们建立商业关系有关。然而不久後,某个欧洲强权就开始对贸易以外的东西感到兴趣了。欧洲人很快发现,婆罗洲的钻石矿藏分散在各个王国的领土上,这些王国频繁交战,而它们之间的冲突似乎有时由钻石所引发。

  荷兰人是第一个试图殖民婆罗洲的欧洲强权,他们设法在该岛的西海岸建立永久据点,即使一开始他们只是有限地参与钻石贸易。荷兰东印度公司自从一六○二年成立以来便活跃於印度,但也必须面对来自葡萄牙、法国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竞争对手。事实证明,英国东印度公司占具印度的支配地位後,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决定不要将活动范围局限於印度。一六○九年,一名使者在指示下为荷兰东印度公司进行贸易谈判,谈判的对象是婆罗洲西部几个产钻的小型穆斯林苏丹国,如兰达克(Landak)、苏卡达纳和三发(Sambas)。该使者与三发达成了一项协议,协议保证在「野外地方」开采出来的钻石将被运到三发首都市场,而荷兰则是唯一有权购买这些钻石的欧洲人。此外,协议也允许荷兰东印度公司建立一个据点,交换条件是当三发提出要求时,他们必须提供军事协助。荷兰也跟马辰(Banjarmasin)苏丹国培养关系,马辰是岛上该地区最强大的政治实体,但是荷兰直到一七五○年在苏丹要求下送了一把钻石切割刀後,才企图更全面地控制马辰的钻石矿,但却仅取得了有限的成功。总的来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婆罗洲建立结构性钻石贸易的努力并未取得太多成果,除了当地战争频仍让岛上的政治局势十分艰难之外,来自中国贸易商的强大竞争是另一个原因。一六一○年,荷兰在三发的据点遭摧毁;十三年後,荷兰在苏卡达纳的商馆(compotir)也关闭了。

  尽管遭遇失败,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婆罗洲的事业仍激起英国的兴趣,一六○八年十二月一份送达伦敦的报告说:「 我已多次向阁下证实佛拉芒人(Flemming) 前往盛产钻石的苏卡丹纳(Soocadanna)的贸易活动,以及他们主要以金子交易钻石,这些钻石来自马参(Baniermassen),交易商品还包括中国制造跟销售的蓝色玻璃珠子。」一位叫作修.葛利特(Hugh Greete)的珠宝商被派往苏卡达纳蒐集未经加工的钻石。他在一六一三年抵达,随行的还有一位年轻俄国人,他们不久就冒险进入三发和兰达克,但他们试图建立长久关系的努力失败了,岛上钻石贸易仍由当地人、荷兰人与中国人把持。中国与荷兰贸易商建立了一条贸易路线,连结婆罗洲与荷兰在东印度的首府巴达维亚(Batavia)。

  荷兰的努力在一六九八年得到了助力,当时兰达克苏丹请求并得到了荷兰及爪哇的苏丹国万丹(Bantam)的支持後,便进攻苏卡达纳。当时万丹苏丹刚继承王位并渴望扩大自己势力,因觊觎苏卡达纳统治者所拥有的一颗巨大钻石而进攻婆罗洲。最终,兰达克和苏卡达纳王国均成了万丹的臣属,而兰达克发现的所有钻石均必须以估计价格的一半卖给万丹苏丹。此一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七七八年,欧洲强权始终无法摧毁万丹苏丹国的主权,以及它对婆罗洲产钻地区的控制。一七七八年,苏卡达纳和兰达克两王国由万丹苏丹易手给荷兰东印度公司,婆罗洲西岸因此建立了一个荷兰殖民地。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荷兰试图进一步在岛上开采钻石,但没有取得太大进展。荷兰从未完全放弃,但婆罗洲钻石生产的最高峰应是在近代早期,荷兰殖民时早已结束。一七八九年在兰达克河附近发现了一个重达三百六十九克拉的钻石,名为马坦,而它的故事反映了人们对婆罗洲钻石其实了解不多。这颗钻石由马坦国王所有,十九世纪时有些人认为它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钻石,但也有些人认为它是石英。一八九二年,一位工程师塔维达.波瑟维兹(Tivadar Posewitz)写到,一八六八年进行的一次详细检查发现,该钻石其实是颗水晶。但针对印度、东亚及南亚着作甚丰的苏格兰科学家爱德华.鲍佛尔(Edward Balfour,一八一三年至一八八九年)则坚称马坦钻石是真的,这一混淆的是因为马坦国王只给陌生人看假的水晶钻。今天,人们普遍认为马坦钻石是石英制成。

  钻石切工的早期发展

  许多世纪以来,关於骗子和造假者以假乱真的传说、钻石窃案的新闻,以及桑西(Sancy)、光之山、奥洛夫和其他名声响亮的知名钻石的异国风情故事,一直令消费者深深着迷。「希望钻石」(Hope Diamond),原名「法兰西之蓝」(French Blue),是一颗在柯鲁尔矿开采出来、重达四十五点五二克拉的蓝钻。它是塔维涅带回巴黎的钻石之一,他在巴黎将这颗钻卖给了路易十四。钻石在法国大革命的骚动中被窃,在一八三九年以被重新切割的模样现身於伦敦。一世纪後的一九四九年,知名纽约珠宝商海瑞.温斯顿(Harry Winston)买下此钻并捐赠给位於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立自然史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

世上好花那麽多,你为什麽非得种鸦片不可?《植物灵药》

 

文|Michael Pollan

译|锺玉珏

  直到一九一五年,美国农业部的宣传册子仍然提到鸦片罂粟是北方农民的重要经济作物。几十年前,夏克教派(Shakers)信徒在纽约州北部商业化种植鸦片罂粟。进入二十世纪後,美国的俄罗斯、希腊、阿拉伯裔等移民,都会冲泡鸦片罂粟蒴果茶,作为温和的镇静剂,也是治疗头痛、肌肉酸痛、咳嗽、腹泻的偏方。在南北战争期间,南方的园丁受到鼓励,种植鸦片罂粟,确保南方军队的止痛药不会断炊。这些鸦片罂粟花的後代至今仍在南方的花园里繁衍茁壮,但大家对它们的出处与功效,一无所知。

  霍格希尔的初衷是挖掘这些民间知识,然後公诸於世,并附上食谱与做法,让读者自己DIY。据我所知,他在《大众的鸦片》一书中,并没有深入触及毒品文化,该书卖出约八千至一万本,我并未发现任何证据,显示毒品圈普遍存在冲泡鸦片茶的现象。但我很好奇,想知道他的鸦片知识在执法圈传播了多远。当我和他沿着曼哈顿第六大道步行几个街区前往花店街时,他告诉我,自从《大众的鸦片》一九九四年出版後,乾燥罂粟花的价格翻倍,以及缉毒局对国内罂粟花买卖「悄悄」展开调查。缉毒局干员造访乾燥花商家,也前往位於康乃狄克州西港市(Westport)的「美国乾燥花与永生花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Dried and Preserved Floral Industry)。我觉得,他所说的一切听起来要嘛是吹牛,要嘛是偏执狂作祟,直到我们走到了花店街。

  曼哈顿的花店街并不长,位於第六大道与第七大道之间的一两个街区,大约有数十家贩售乾燥花与新鲜切花的批发商,商家把人行道当成展示厅,花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行人走到第二十七街时,曼哈顿原本特别单调没有特色的一段路瞬间迸出绿意和繁花。店门前摆着一桶桶的乾燥莲蓬、绣球花,吊篮里的栀子花为空气洒了香水,一簇簇的盆栽榕树将肮脏的人行道短暂变身,升级为花园小径。到了第二十八街,我们停在一家狭窄、杂乱的乾燥花专卖店。霍格希尔用眼睛扫了一圈墙面上一格格的柜子,里面塞满了没有标签的一束束乾燥花─蓍草、莲蓬、绣球花、牡丹、十多种颜色的玫瑰,直到他发现鸦片罂粟:分四个等级,蒴果的大小不一,小自弹珠大至网球,大部分是十个一组,包装在玻璃纸里。最小的蒴果还带着绿色,茎上交缠着几片脆叶。较大的蒴果是淡土黄色,极具雕塑感,让我想起二十世纪初德国摄影大师卡尔.布劳斯菲尔德(Karl Blossfeldt)以植物为拍摄对象的作品,作品里的茎、花苞、花朵看起来彷佛是铁铸的。霍格希尔询问收银员,最近进货罂粟花时是否碰到什麽问题。对方耸了耸肩。

  「没有问题。你要几束?」我拿了一束,花了十美元。买完之後,觉得心里有鬼而有些紧张,店员给的塑胶袋太短,所以我走出店家前,把这束长茎蒴果倒过来,头朝下放进塑胶袋里。

  在对街的比尔鲜花店,我们听到了非常不一样的故事。比尔告诉我们,他再也买不到鸦片罂粟。据他的供应商透露,缉毒局(或是美国农业部,他也不确定)在几个月前已经下令禁止进口,「因为小孩会吸食罂粟种子或其他部位」。该供应商也告诉他,可以继续卖掉剩下的库存,但接下来就没货可进了。比尔的故事是我得到的第一个暗号,显示联邦当局已出手,对鸦片罂粟花贸易采取了一些措施(一如霍格希尔所言),尽管我又花了几个星期才弄清楚到底措施是什麽。

  还没到中午,霍格希尔邀请我上楼到他下榻处;因为是夏天,天气愈来愈热,他想要换件衬衫。他被赶出租处後,多半借住在不同的朋友家,明天他预计移居到另外一个友人家。我稍早问过他,为什麽不留在西雅图,正面迎战指控。

  「如果我认为他们会和我公平交手,我会立马回去─如果我确定他们不会在我出庭受审时,制造莫须有的证据,或是把我还押回监狱。但是实际上,我的第一项指控被撤销後,他们并未罢手,显见他们心有不甘、报复心重。」(到了隔年二月左右,霍格希尔改变主意,称他已聘请另外一个律师,打算返回西雅图,正面迎战对他的指控。)

  我坐在床上,霍格希尔换了件衬衫。我环视这间又挤又小的房间,看得出他是轻装出行,只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笔记型电脑、几本书、一叠有关鸦片罂粟花的文章,以及一叠有关他官司的法律文件。我想知道潜伏地下做个隐形人是什麽滋味─有家归不得、身边没有自己的东西,甚至不知道下一晚、下一周、下一个月要在哪儿过夜。

  缉毒局干员

  尽管不难和霍格希尔东躲西藏的地下生活保持泾渭分明的距离,但是我搭通勤火车返家时,不禁想着,霍格希尔和我之间到底距离多远?其实,这距离比表面上看起来还短,而且短到完全无法让人安心的地步。毕竟我的花园种着鸦片罂粟,而且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不仅要坦承我清楚自己种的是鸦片罂粟,还要重述让霍格希尔陷入这一切困境的鸦片罂粟花资讯。缉毒局警察把霍格希尔押入牢里时,曾问他,「根据你发表的内容,你难道没料到这下场?」所以到底是什麽让我和他有所不同?首先,我的生活不像霍格希尔那样接近社会边缘;其次,我投稿的对象是全国性杂志而非小众的非主流媒体。再者,我没有和鲍伯.布雷克这样的人物交往。

  在接下来几周,我把这些区别视为救命浮板,紧抓不放,并竭尽全力了解缉毒局对於鸦片罂粟的立场到底有多强硬。是否如霍格希尔所言,政府已对国内鸦片罂粟种植情况展开调查以及整肃。对於这一点心存好奇,不仅是新闻记者魂作祟,也因为基於为自己谋利,加上有感於此事的迫切性。藉由揭露缉毒局到底想干什麽,我希望了解啃噬我的偏执狂幻想是否有任何现实依据,我需要知道是否该尽快铲掉花园里的罂粟花,是否能安全无虞地让它们开花结果,是否可自我实验,试着泡壶罂粟茶。

  我开始验证霍格希尔透露的线索。在「美国乾燥花与永生花协会」,贝丝.薛曼(Beth Sherman)证实,缉毒局干员赖瑞.斯耐德(Larry Snyder)的确在一九九五年造访该组织。她告诉我:「干员要求我们在协会的讯刊上刊登一篇文章,建议大家不要卖这种罂粟花。」该干员向他们解释,鸦片罂粟花一直是非法的,「在此之前,他们并未强制取缔。现在他们试图拨乱反正,纠正已经失控的现象,但是会低调地进行。」该协会同意刊登缉毒局提供的文章,通知会员,拥有或销售鸦片罂粟花是非法的。

  霍格希尔曾告诉我,位於西雅图的花店「自然艺术公司」也曾被缉毒局关切过。我联系花店的老板唐.杰克森(Don Jackson)了解详情。杰克森从事乾燥花生意已四十五年,表示在一九九三年三月,当地缉毒局干员乔尔.王(Joel Wong)曾到他店里视察,该干员告诉他,他在调查鸦片罂粟花,想知道他的花店卖的是哪种罂粟花,以及罂粟花是从哪里进的货。

  「他带走一些罂粟花,对他们进行化验。数周後,他告诉我,这些罂粟花是与鸦片有关的罂粟花,有人可能因吸食而兴奋,但他并没有说,我得停卖这些罂粟花。」自那之後,杰克森听到当局要整肃的传言。他知道国内几个大型种植场,因为担心收成被查扣没收,已停种鸦片罂粟。杰克森担心鸦片罂粟花自市场销声匿迹,他说:「我们没有任何其他替代品。它的蒴果又大、又圆又漂亮,是插花人士偏好的品种,用它作为插花作品的亮点。」

  我试着联系乔尔.王,得知他最近已退休。他办公室另外一位干员接了我的电话,但交谈十五分钟後,他坚持我不能引用他的姓名或透露他的身分。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只能照办。这位匿名干员似乎并不清楚他的前任对乾燥罂粟花展开了调查,所以我把话题转向了种植罂粟花。

  「种植罂粟花是非法的,」这名干员说道:「但是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会变成棘手的严重问题,因为收成鸦片实在太耗人力。你必须一大清早出门,割开蒴果外皮,等着乳汁渗出,然後一个蒴果一个蒴果地刮下乳汁。你明明可以到第一大道与派克街购买黑焦油海洛因(一种来自墨西哥的廉价海洛因),何须大费周章做这些苦工?所以我说,『他们爱种就让他们种吧』,这不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大问题。」

  两人的通话还算友好,所以我想应该可以问问这位干员,如果我认识的园丁在花园里种了鸦片罂粟花,他会给这位园丁什麽意见?「我会告诉他,这是非法行为,可能有被警方上门临检之虞。但是我们有优先顺序与轻重缓急,如果他是华盛顿大学植物学家,而且只种植鸦片罂粟,他家可能不会被破门而入;反观,如果这位教授割了蒴果外皮,他家可能会被警方临检。这是依照个别情况处理。」

  「但是我也会告诉他,既然有这麽多美丽的植物可以种,为何独锺这个非法的鸦片罂粟?我的建议是:盆栽或兰花要种得好,得花费更多心力,有多少人能成功种出兰花?所以干麽偏要种鸦片罂粟?」

  我告诉他,我是园艺作家,而他似乎很想把话题聚焦在种植兰花上,这是他的兴趣。他提到,他的办公桌摆了一盆兰花。但是我不断提及我那位种植鸦片罂粟的虚构友人,此时他的态度明显变得不怎麽友善。

  「如果这位种植鸦片罂粟的人也发表文章,介绍如何煮泡罂粟茶呢?」

  「那麽他家会被警方破门而入,因为他企图推广一些非法的东西。」

  那是一次令人寒颤的对话。我想起霍格希尔说过当局制订了管制鸦片罂粟花的法律。「这就像他们把速限二十英里白纸黑字写在法规里,但是从未公告该法律,也从未执行,甚至从未提及这回事。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速限二十英里这条法规。然後他们抓到一个人,对他说,嘿,你的车速已到五十英里,你不知道速限是二十吗?你触犯了法律,你得坐牢!但你辩称,其他人都没有被拦下来啊。那不要紧,这是法律,而且我们有自由裁量权。你的车身与保险杠贴满我们不喜欢的政治贴纸,但这与你被拦下,没有任何关系,也无关言论自由!」不管还有其他什麽理由,毒品管制法是匿名干员或鲍伯.布雷克手里的强大武器。由於速限设得如此之低,只需一个愤怒的联邦干员或「线民举报」,就可能让你被拦下盘查,或是自家被突袭临检。

  和缉毒局匿名干员交谈後不久,我做了第二个鸦片梦。七月接近尾声时,我罹患莱姆症(Lyme disease),一到晚上,情况已够凄惨吓人,一下子发烧、一下子冷到骨里,忽热忽冷彷佛在搭云霄飞车。在梦中,我醒来时发现卧室窗户外一堆人的脸紧贴在玻璃上,其五片玻璃上各有一个白色圆头。有点像精灵,又有点像斯拉夫人的模样。我意识到这是一次突袭临检;他们在搜寻鸦片罂粟花。他们在屋里搜了一整个晚上,破晓时,他们开始到我的菜园进行地毯式搜索,不放过每一寸土壤,甚至在我的甘蓝菜叶上采集指纹。奇怪的是,这些折磨我的人不具威胁性。梦中,我已经铲掉了罂粟花,所以没有什麽可担心的。即便如此,我还是竭力想同时看着这五个人,确保他们不会「栽赃」,但是不论我朝哪个方向移动,他们当中总有一人会挡住我看其他人的视线。我一会儿走这边,一会儿到那边,因为看不到他们在做什麽而备感挫折,挫折感愈积愈大,感觉忍无可忍快爆了。接着突然之间,我发现花园围篱另一边,有一朵盛开的薰衣草色罂粟花:一个漏网之鱼。他们会注意到它吗?答案揭晓前,我猛地醒过来,汗水浸湿了床单。…

在东哈林移民毒窟里当个女人:《寻找尊严》

 

文|Philippe Bourgois

译|叶佳怡

  这里住的一直都是纽约最穷的一群人。从早期的爱尔兰人、义大利人,然後是波多黎各人,以及接下来的墨西哥人,他们因为不同原因远离家乡,在这个全世界最富裕城市的角落奋力求生,努力寻求向上流动的可能。

  两年之後,我有了自己的新生儿埃米里亚诺,怀抱他的我获得了无数祝福,也常有人来对他轻柔低语,此时我仍然深信,埃巴里欧这个地方能为孩子付出特别的精力及关爱。我甚至开始能够欣赏当地超市的老旧及缺乏效率,因为每次走过超市前的人行道时,四个在收银机前工作的十来岁少女中至少会有三个丢下机器跑到橱窗前,对着我开心吃吃笑的宝宝又是丢飞吻又是扮鬼脸。若是遵循下城社会工业化的科学管理逻辑,超市管理者早该解雇这些深情款款的准妈妈们。而当我带埃米里亚诺到下城参加以盎格鲁文化为主的派对时,我也会注意到他对那里的大人感到失望,因为他期待获得更多关爱的肢体碰触。但我的白人亲友甚至不太知道该怎麽自在地抱起我的宝宝,更没有人会像我在上城街头常遇见的熟人一样,直接把他从我怀中抓走後亲昵地抱着给予祝福。事实上,我的某些下城朋友在邀请我去他们家时,甚至还要求我把儿子跟保姆留在家里就好。

  对於街头生活中那种横跨世代的关爱以及不分你我的氛围,我抱持着深刻情感,直到我儿子在十六个月时最开始会说的单字是「盖子、盖子、盖子」时,那份情感才开始变质。我一直尝试深入一个交易特别热络的新快克贩卖站,为了尽可能不让卖家怀疑我是卧底警察,我总会带着儿子一起去。那个街角有四个彼此竞争的「贩卖点」,卖的都是三美金的小瓶装快克。当班的卖家会对可能购买的顾客大吼或悄声宣传他们的专属品牌,而区分方式就是小瓶塑胶盖的不同颜色:「灰盖子、灰盖子、灰盖子!粉红盖子、粉红盖子、粉红盖子!黑盖子。」总之就是用这类方式在兜售。几周之後,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群愤怒的人群中,他们正包围住两名白人警官。这两位警官刚杀死了一位嗑天使尘嗑茫的非裔美国人。一直到群众开始大喊,「干掉黑人的打猎季开始啦!谋杀犯!谋杀犯!」我才注意到除了我之外,现场的白人只有那两个惊慌地用对讲机大吼求援的「警察杀人犯」。埃米里亚诺趴在我的肩膀上,他开心地随着愤怒群众大喊的口号拍手,紧张的群众因为这样爆笑出声。

  作为一名家长,我跟附近其他职业父母一样,都得开始学习住在这个街区必须面对的课题。我不是得放弃公共空间,用两道锁将孩子关在我那拥挤的公寓里,然後对街头文化采取敌对态度,不然就是得接受孩子每天都会目睹药物文化及暴力的事实。十岁的安哲尔和八岁的曼尼是我最喜欢的两个街头朋友,他们总是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但在我发现他们的母亲艾莉丝再次怀孕,而且吸快克吸到失控之後,我对住在附近孩童的未来更无法抱持乐观态度。某天晚上,我和妻子发现这两个孩子坐在一片黑暗中(因为没缴电费),正在从一个空花生酱罐刮剩下的酱来吃,之後我们拜访前一定都会跟他们事先约好。当时他们的母亲躺在床上不醒人事,还没从昨晚的「任务」(狂吸快克)中恢复过来。

  我开始为他们规画每两周一次的出游,要是刚好有谁来这个街区鬼混,我也会带他们一起去。我们跨越了纽约隐形的种族藩篱,去逛博物馆还有一些世界知名的布尔乔亚乐园,像是FAO施瓦茨玩具店还有川普大楼。他们喜欢现代美术馆的安迪.沃荷展览,安哲尔甚至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弗里克博物馆的荷兰大师收藏真的「一点也不无聊」。相反地,他们对惠特尼博物馆盛大且「另类」的多媒体嘻哈/霹雳舞/涂鸦/滑板展览却不怎麽有兴趣。

  在这几次出游期间,种族及阶级边界的效应火力全开,埃巴里欧的孩童因此处处受限的情况可说赤裸而显眼。举例来说,在博物馆的时候,通常会有警卫跟在我们旁边走,同时还会不停小声讲着对讲机。大家也常会怀疑地望着我,彷佛我是某种正在展示猎物的恋童癖。在古根汉博物馆看米罗的画展时,安哲尔问一个本身也是波多黎各人的警卫为何要跟这麽紧,而答案让他非常不开心,「确保你们不会乱撒尿啊。」

  在看完那场米罗画展後的回家路上,我带安哲尔和他的朋友到我母亲位於上东城丝袜区的公寓,那里距离我们住的公寓楼不到二十个街区。安哲尔说了一个简单但天真的愿望,那些话让我不禁严肃起来,「等我长大之後,要想办法让我妈搬进这种大楼里住。我希望我妈能住在这里。」当他又说「这里的学校大概也比较好」时,我立刻抓住机会,想跟他讨论教育系统中的结构性缺失。不过他的反应主要聚焦在受害者本身的破坏行为:

  菲利普:怎麽了?老师很讨厌吗?

  安哲尔:不是,我怕的是其他小朋友。他们会在走廊上抢劫。

  那天晚上安哲尔向我抱怨,母亲的男友打破了他的小猪扑满,把他在我们街区超市打工送货存下的二十美金小费拿走了。他认为是母亲的错,都是因为她邀请别的男人上了她的床,男友才会被气到揍她,还抢走了公寓里的值钱财物。「我一直跟我妈说,一次交一个男友就好,但她就是不听我的话。」透过这些毫无心机的话语,我不得不意识到,我生活周遭的这些孩童是如此脆弱,因为残暴的环境让这些温和的受害者内化了宰制他们的社会结构,甚至到了最後,他们是跟身边的人共同负责执行这项自我毁灭的任务。天黑後,当我给孩子纸和蜡笔,让他们在公寓楼前方的车引擎盖上画画时,他们笔下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悲伤、暴力的图像,也更强而有力地刻划出这种极端处境。

  随着我这些年轻的朋友们逐渐长大,游戏间或社交俱乐部这类地方慢慢成为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机构。他们也在社会化之後加入了药物非法交易这种生活「常态」。在埃巴里欧,青春期的孩子若想找个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的活动空间,真的就只有快克站了。若是一个人资源有限,但又想凑凑热闹,也真的没有其他健康的社交场景可去。就算不能说东哈林区几乎所有公寓都很糟,但许多公寓都住了太多人,害虫问题严重,冬天的暖气系统也不健全,夏天更是热到让人窒息。街头和快克站因此成为更舒适的另类客厅。

  我第一个亲眼目睹在结束学业後成为快克药头的男孩,就是糖糖的儿子朱尼尔。我在他十三岁时第一次问他长大後想做什麽,他说他想要「车子、女孩和金项链——但不想用药;想要大卷(钱),手指还要戴很多戒指」。在某次这类的对话中,朱尼尔甚至直接说他梦想当个「警察」。当时是午夜时分,我们坐在雷伊的林肯大陆车引擎盖上,车就停在游戏间前面。

  普里莫:(因为喝醉而口齿不清)不可能!你会跟我和凯萨一样变成白痴。一个糟糕、一无是处、作奸犯科又浪费生命的人(desperdicia’o en‑icia’o)。

  朱尼尔:(诚恳地说)才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可以当警察。

  普里莫:对啦,最好是!一个性爱成瘾的警察——而且还会强奸女人——因为警徽让你拥有权力。(背景传来凯萨夸张的狂笑声)

  安杰罗:(朱尼尔的十一岁朋友,他正兴致勃勃地在吃吃笑)没错,没错!

  朱尼尔:(仍然很诚恳)不会,就只是想当警察。想抓人。

  普里莫:(严肃起来)对啦,抓像我这样的人。

  朱尼尔:没啦,只会抓像是,那种抢劫别人的人。有犯罪的那种家伙。

  菲利普:(转向安杰罗)你长大後想做什麽?

  普里莫:(插嘴)皮条客或药头,对吧?

  安杰罗:不,想当嘻哈歌手。

  随着一年年过去,朱尼尔愈来愈常参与游戏间的活动。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跑跑腿」,但真的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状况下,他就成了实质上的送药员。朱尼尔一直很希望能帮上别人的忙,所以普里莫会派他去街角取十美金的小包粉末古柯硷,又或者帮忙去两扇门外的杂货酒铺买几罐啤酒。朱尼尔没在用药,他只是个很想融入大家的青少年,而且因为有机会跟成年人混在一起备感荣幸。十六岁生日前夕,朱尼尔开始偶尔代替凯萨做把风的工作,因为凯萨有时狂吸快克过头,没办法准时上班。很快地,雷伊把他升为正式成员,让他周末时固定在社交俱乐部负责把风,当时被他取代掉的是路易斯,因为他使用快克的情况实在太严重,行径变得难以预测,已经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员工。虽然朱尼尔已经辍学,也因为短路打火启动他人的汽车而留下青少年犯罪纪录,但当时的他绝不碰酒,也是一名听话的员工。不过他只能在晚上的时候跑腿或做把风工作,因为糖糖通常要他白天的时候帮忙在家照顾小妹。

  我试着让朱尼尔理解,他其实正被吸进药物交易的世界,但对话的结果仅能显示,即便对想要奉公守法的孩子而言,快克站的营运逻辑仍主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菲利普:朱尼尔,如果你不想当药头,为什麽今晚还来这里替普里莫工作?

  朱尼尔:没啦,我只是在把风,我没碰那些货。我老妈也知道,她说没关系。

  而且,我知道药很糟。药只会让你进医院。

  菲利普:(对普里莫微笑)朱尼尔,你之後会变成什麽样子呢?你就打算跟普里莫一样,成为另一个人渣药头吗?(口气严肃)然後就这样继续卖药,最後被抓?

  朱尼尔:不,不能再被逮了,因为如果再被逮,我的麻烦就大了。

  普里莫:(插嘴)不会啦,被逮一次的话不会啦,朱尼尔。

  朱尼尔:但我有可能被送去观护所,因为还有之前车子那个案子。

  普里莫:(看不起人的姿态)如果你现在因为卖药被捕,也不会有事。第二次被捕才会完蛋。

  (态度安抚地转向我)会有人照顾他的啦,会有人把他保出来——(咯咯笑)机率很高啦。

  惩罚街头上的女孩

  等我离开纽约时,朱尼尔已经开始走入物质滥用的领域,主要是抽大麻。不过他一直没有因为卖药遭到逮捕。另一方面,他的十二岁妹妹婕琦却在很小的年纪就更全面性地完成了加入街头文化的通过仪式——那是只有女孩才必须面对的残酷仪式。事情发在她父亲菲立克斯周末可以出狱工作的那段艰困时期,当时他主张自己有回到糖糖家庭中的权利。婕琦於是再次搬演了母亲的人生脚本:为了避开父亲带来的种种骚乱,她和男友逃家了。然而这位本来该成为白马王子救星的家伙,却邀了两名挚友一起到他车上轮奸她。她不见了整整七十二小时,仅管後来凯萨指责婕琦就是「跑出去招人干」,普里莫也只是不屑地将她的强暴事件简洁地形容为「她的小穴在痒,有人给她止痒啦」,但在婕琦遭人诱拐的那段时间,糖糖和菲立克斯身边有很多人一起在找她,两人当时也有帮忙。这件事後来还成为一个契机,让菲立克斯以丈夫及父亲的身分,长久性回到了原本由糖糖单独主持的家庭中。

  凯萨和普里莫对我描述了婕琦「跟人私奔」的第一晚,而且少见诚实地表达出了所有人的痛苦及无助。…

焦虑油然上心头:无法说「不」的《倦怠社会》

  相较於姊妹作《透明社会》和《爱欲之死》,《倦怠社会》可谓最为浅显易懂的书名,是的,社会令人倦怠是过份明白的谜底,你不必追剧到底就能知道谁是凶手:让我们如此烦闷疲倦的无怪乎众多嗷嗷待哺的缴费单、倏忽即逝的周末午後,一周打卡不断复制贴上即是数十年循环的生命型态(以及不断累加的利息),人们总会在某一刻瘫坐在床沿,深刻感到沉甸无比的倦怠。若果如此,我们又何须要再看一本「解释倦怠社会是怎麽来」的着作?还是说,在看似寻常的循环内耗里,有着并不凡庸的另一种倦怠?

  从透明而来的社会质变

  要理解倦怠何来,让我们先谈谈《透明社会》中所提到的「透明」到底是什麽:

  「当事物去除掉任一种否定性,被整平、抚平,或者毫不受阻就被嵌入资本、沟通与资讯的顺畅流动中,就会变得透明。」

  对於韩炳哲来说,透明意味着事物失去了它原先粗糙的表面,它们多义性的棱角在纳入更大系统的过程中被消弭了,因此,它失去了阻挡或遮掩的功能,在透明社会中存在的生命也因此全被汇集到一条滑溜水道,逼迫人们赤身裸体的快速滚落,最终抵达一处每个人都融作一团,无法辨别个体独特的同质性社会。

  乍听之下你可能会觉得,这听起来没那麽严重,政府不也都说要施政透明化、财团金流透明化吗?然此种程序上的透明概念延伸到日常判断:透明意味着我们想要观看到所有东西,渴望走入迷宫之後马上就能看见出口,没有人喜欢被耽搁、被欺诈、被混淆,我们都想要自己能够一眼确认该去的方向、该选择的工作,以及该爱的人。所以跟随着透明而来的,就是一个处处都要求绿灯通行的肯定社会(Positivgesellschaft),主管最不希望看到开个会东拉西扯,派系多方掣肘,开一个下午还没决定,案子眼看就要被别人抢走;资本家最不喜欢左派谈的各种社会文化理论,毕竟那些都没有数据堆叠出来的商业计画赚钱。你没有办法想像一家公司的呼喊口号是「延宕、缓慢、再思考」这些具有否定性的词汇,毕竟资本主义讨厌说不。

  於焉我们见到了各种层面的透明,所有事物都摊开在阳光下灿烂或萎缩:语言透明了、精神透明了、商品透明了,人也无可避免的在这种处境下逐渐失去轮廓,我们遗落了让话语在自己心里珍藏发芽的可能性,因为相信一棵树倒在无人的森林里就相当於不存在,所以拼命展现框架下所谓的自我,挖掘自己的过往翻倒在资本市场里,就连打假球的黑历史都能上脱口秀赚钱。透明致使社会迸发了加速、展示等多重质变,现今职场无疑青睐更加快速的、更易於崭露自我「独特」性的人选,这或许是资本主义自我扩张後的必然结果,一体两面,人们也必须承担另一层面的必然:「万物并非消失在黑暗中,而是消匿於过度曝光里。」

  伪装成「应该」的「可能」

  透明引发的变化其中之一,便是社会监控资讯的方式变异,随着科技发展,上个世代着名的边沁环形监狱已非最夯的模型,数位环形监狱根本不需要有个中央主权,让人们意识到自己被监视而终日悚然。如今我们滑开脸书IG,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监控者,主动展示、揭露自己的妆容、#ootd、吃了什麽或想了什麽,不需要人逼迫,我们自动会把脸面对萤幕观看他人或被观看。

  更无奈的事实是,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倦怠社会》便由此开展,它指出我们这个世代的危机来自於各种精神上的焦虑与忧郁,其成因与病理系统和上个时代迥然有别。以往,人们面对病毒、外来者,以至於其余他者都是采用免疫系统式的逻辑思维,亦即身体若被病毒侵入,身体自身会产生免疫细胞防卫,医生会利用抗生素抹杀外来菌种,反映到现实层面,就是我与他者之间会有相对清楚的界线,使用砖墙、哨所、堡垒隔离那些非我族类,微观权力透过某个中央主体渗透进社会,人们会被指导「应该」做什麽、「不应该」做什麽。换句话说,这是傅柯笔下具有明确权力板块的规训社会,藉由否定(那些病毒及外来者)而运作的生命样态。

  可来到今日,我们对於他者可谓是视若无睹,并非是他者都不存在或被消灭了,而是科技网络的强烈引力牢牢抓住人们的眼珠,以各种机制和演算法确保你会看到你感兴趣的偶像球员正妹,肯定社会再次构成了加速回圈:我们越是能轻易触及到喜欢的事物,其余议题就越没有存在的空间。世界从此切分成千万个分众市场,萤幕前的人各自拥抱着自己的、可能无人知晓的爱。再没有哪个强大的主宰告诉我们应该要怎麽做,这个重责大任便落到自己头上──心灵鸡汤封面恶名昭彰的「做自己」。

  比起说话互动,我们更常透过限时动态观看他人,仅止留下那串帐号代表自己来过,有些焦虑感便从那些他人出游、成家、买房、生子的背景渗出来。只有这个时代,我们离他人的美好成就是如此靠近,近到足以拿自己当比例尺,量一下有没有到对方的一半,尤其,当我们的观看过份简单廉价,一日所目睹的功绩岂止数百。是故这个时代的做自己常常紧随着焦虑、易逝感与精神躁动,正面对抗是狼性,反面阐述是躺平,正反逃不出「别人为什麽比我好」的问句。

  规训社会蜕下,我们迎来新的功绩社会(Leistungsgesellschaft)。人们不再被切确可见的场域圈养,那些否定性的他者并非定义主体的根据,相反的,主体依循从透明而来的一系列加速、肯定和展示质变,不断地追求效能最大化,不断寻找最能被看见的位置,结构性肯定带来难以觉察的暴力,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谁在鞭笞着自己前进:

  「过度劳动和追求绩效,使自我剥削的情形更加严重,这比外来者的剥削更加有效率,因为它与自由的感觉同时出现。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施暴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区别,不再像过去一样能清楚辨识。」

  我们想要怎麽样的倦怠?

  在韩炳哲眼里,功绩社会里推崇的价值看来都有些微妙。像是如今社会很推崇的斜杠多工,他说这反而像是一种返祖退化,只有野兽在野外觅食时才会如此神经兮兮,注意有无天敌出没、有没有其他同类要抢食物,以及自身能否吃饱等等,牠根本没有沉思的余裕。是因为过往的文化积累,才让人类在生理性和心理上都得以进行沉思的行为,但这种深层专注(或无聊的放松)的可能环境却持续被消灭,如同财团在原生丛林烧灼辟地植上钢筋水泥,滑不到底的短影音也将「发呆」驱逐回过往历史,或许在过几十年,这个没人会呈现的姿态也将从字典中抹除,而人们也丧失从深层无聊中萌发新事物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我们到底应该如何面对倦怠?

  有个很简单的做法。在〈观看的教育〉里有提到,面对这种特殊状况,我们必须用特殊的方式应对:要学习不要立即回应一个刺激,而是要去对抗本能会有的滑动和巡视,从其大体而非小体。

  「沉思的生活绝不会消极地自动开放,对来到眼前的一切和发生的事,一律说『是』,相反地,它会反抗蜂拥而至、不由自主浮现的刺激。」

  随後在〈倦怠社会〉同名篇章中,他引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关於倦怠的概念来分析,将倦怠分成两种层次。其中一种就是全然的单独倦怠,会造成孤立与疏离;另一种则是「基本的倦怠」,让人能够在这当中更多体会到世界,而非膨胀的自我。短小篇幅中,他并没有充分解释两种倦怠之间的差别,更多是神秘宗教式的启发,尽管如此,统整前述,我们或许可以找出我们想要的那种倦怠是什麽样子。

  从《透明社会》中提及文化理论、缓慢之於展示、快速,到《倦怠社会》的深层无聊、《爱欲之死》的他者性,读者会发现,韩炳哲一贯放在天秤另外一面的东西有个共通性──否定性,或者白话一点说,是「不」。文化理论本身是种历史性回顾,将混杂东西用叙事分开;精神唯有在缓慢之中才可以舒展茁壮;深层无聊是汲汲营营逼迫自我的反面样态……在这个鼓励我们说「是」大过於「不」的社会,为什麽韩炳哲却始终抓着这个概念,要人们可以再慢一点、再多麻烦一点、再多绕点路、再更安静一点……

  否定性的本质是什麽?在书中那些艰涩遥远的字眼之外,我能否阐述否定性,或者说「不」意味着什麽?去质疑、去排斥、去减速……以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为何无法说「不」?

  韩炳哲的着作并非破解残酷日常的秘笈,没有手把手带你以技术性的步骤一步骤二去解决问题,也并非严格意义下的严谨理论,不动用大部头的篇幅去全面拆解议题。相反地,它轻薄如一隙光刃,在你意识到之前结缔处就已划过数刀,污液流出,尔後惊觉,原来整个社会运作的盲点「可能」在此处,容许你拆骨分筋,不必然要照着既定、沿着透明的加速轨道走向同质性的倦怠社会。说可能,是因为当中也有一些可再探究的地方,但就算是这样,当你说出「不,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时候,他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书籍资讯

书名:《倦怠社会》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作者:韩炳哲

出版:大块文化

日期:2015

[TAAZE] [博客来]

女孩放松时刻往往最美!插画艺术家「33_original」笔下女子日常引人共鸣

心动瞬间_

33的插画作品只能说:愈看愈喜欢!!

国内外的插画家不计其数,风格更是大相径庭,而台湾插画艺术家「33_original」仍然在众多杰出的创作者中占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其笔下生动又写实的女孩日常,常常引人深感共鸣;丰富低彩度的色调搭配也造就独树一帜的风格,现在就跟着妞编辑一起透过画作来认识33吧!

和多数从小就开始学画作,立志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创作者略有不同,33之所以会成为一名插画创作者,其实全是偶然的契机,在一次因缘际会下买了第一台iPad,当时只是想看看自己还能做些什麽?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画作居然能引起朋友间的共鸣,甚至影响更多人,於是她开始成为一名全职创作者,并积极地与各品牌合作,想让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喜欢,也像是女孩闺蜜间的一种陪伴。

「33_original」一名的由来其实很简单,因为名字里面本身有个「珊」字,所以取了谐音「33」,至於「original」则是因为作品属於原创,所以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英文单字。妞编辑曾在文博会上与33本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觉得品牌名字简单又好记,而33本人就如同画作里的女孩,个性落落大方、亲民活泼。

33笔下的作品多是以「女性角度」出发,专门描绘女子日常生活中的可爱写照。「我觉得女生最放松的时刻,往往都是最美丽的」33正是被女孩这些特点给吸引,时常留心观察,藉由一些小细节来衬托笔下这些角色的个性和特色。

妞妞们在观赏33的作品时会不断发现小惊喜,甚至常被那麽一点小小心思给打中而心有戚戚焉,比如女孩穿着配件隐含的小巧思,或是主角四周散落的小物件等,把画作放大找找里面的小细节,就会有不一样的发现,这也是每次欣赏33的作品都会有不一样的小乐趣。

33的作品之所以会如此引人共鸣,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创作灵感也皆是来自她本人的观察及经验,比如自己的生活或和朋友聊天的故事,33很喜欢把女子生活中的小尴尬和可爱故事变成创作,如果能引起女生们的共鸣绝对是自己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33表示平常就有蒐集灵感的习惯,会把脑中浮现的想法、听到任何可以化为创作的只字片语立刻写进记事本里。「我很享受工作时的专注过程」33和多数上班族一样也有自己的一套工作仪式,她的一天即是从泡一杯热茶开始,那你呢?

问起是否有在创业及创作的过程中遇到两难,33认为只要在前期有充分的沟通及准备,其实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像是先站在客户的角度去设想,如何在一张作品中完整呈现品牌的需求,并且提前和客户沟通自己满意及创作的标准,「沟通」绝对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在这麽多的合作之中,33对於与品牌「niko and…」的合作案特别印象深刻,因为这是她首次尝试大型壁画的创作模式,也是最具挑战与获得满满成就感的一次!此外,33也多次与诚品合作,除了每次都挑战置入不同的商品之外,也因为弹性的发挥空间,让她每次合作的作品都有一番新滋味,也令人为之惊艳。

这次,33和诚品生活expo合作「简质女子日常」插画主视觉,描绘都会女子自信且自在的真实模样,画面里也呈现了「女子独处时刻的悠闲自在」,在这样的气氛里做回自己的样子,绝对是最珍贵的时刻,不只踏入实体店面便能感受其中可爱、惬意又轻松的氛围,还推荐妞妞们「简单享受、质感生活」的KINYO生活小家电及宠爱选品,一起善待总是在不同身份中努力付出的你自己吧!

活动期间,诚品人会员单笔消费满1,500元即赠「KINYO手持折叠小风扇」乙份。为欢庆母亲节,4月30日~5月8日诚品金卡/黑卡会员单笔消费满3,000元赠「KINYO LED触控柔光化妆镜」乙份。(门槛择一兑换,数量有限,赠完为止)

Source:33_origi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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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生命更像生命的死亡:《忧国》

  〈忧国〉传奇之处在於,它不仅是创作者亲自认可、浓缩自身文字艺术及思考意义的纯粹晶体,更宿命般的预示了三岛由纪夫最终殒命的形式,那是包裹在国族文化之中的残酷美学:以一次性的生之灿烂去兑现更广阔的外在集体想像,乍看之下是奉献,然而个体却在交换的过程中体验到另一种崇高狂喜、比原先生命更近似於生命的死亡。三岛由纪夫重叠於切腹的武山中尉,或说,武山中尉驱使他走向如此道路,作者与角色走入更复杂的回圈,说不清楚是谁创作、或召唤了谁。

 

  《忧国》翻译自1968年新潮文库版的三岛由纪夫自选集,出版编辑当时选用了三岛自己以不喜欢的少作〈繁花盛开的森林〉为书名,书末也收录了一篇作者自己的简单讲解,各篇的如今好恶、创作缘由和期许展望。有趣的是,他开头指出自己早已疏远了短篇小说这种体裁,脱离了这种直观式迅速联想的敏迅思考,转向需要更深沉复杂布线的长篇小说,「等於是从轻骑兵改成重骑兵的装备」,而本书收录的大半作品就被归类到轻骑兵,可能仅由一个简单概念或自街谈巷语渗出的轶事为基底,便迅速展出幅彩笔华丽的局部图景,如脱胎於自己参与骑马俱乐部经验的〈远乘会〉、纯粹制造出某种阅读效果的〈蛋〉。

  便是在这些篇章之中,读者也能见得他使用文字的特徵及氛围,那简直如泼洒浓烈颜料般、善於堆叠多重色彩、丰润的物象譬喻,尤其为那些看不见的气场勾勒出精准轮廓,如〈女方〉中写歌舞伎佐野川万菊以生理男性演出女性的舞台姿态,虽是阴柔,然几段描述写得极具爆发力,震慑剧目中的气场似也透过纸背,读者目睹了他迷离勾魄的呼喊。另一只精炼之笔,则来自於他描摹暗涌情慾的精确拿捏,所谓情慾未必是极其露骨的肉体交媾之事,情之所以产生欲求,更来自於露与不露的准确把控,什麽时候把薄纱拉高一点点最有效?那便是在凝望、理解甚至於触碰的极限边缘,很靠近、很靠近,你以为就要碰到他了,但最终只能碰触到自己慾望的形状。同样在〈女方〉中展演,万菊於日常与剧场间的男女混淆已成常态,让幕後等於真实的连接失灵,更一步强化了魅力的不可知,也因此更加无法掌握,如夜中眼眸发光的鹿,一闪而逝,寻追不得。

  而这些轻骑兵的篇章当中,并非所有都专注於情节表面的联想练习,亦有作品触及更重要的核心环节,「隐藏着对我而言最切实的问题」:分别是〈写诗的少年〉、〈海与夕阳〉及〈忧国〉三篇。〈写诗的少年〉带有深刻的自传意味,由一位自认为是写诗天才的少年口吻出发,逐渐探求语言、艺术,以至於诗的真相是什麽。少年眼中的世界是充斥着「比喻的世界」,海面如起皱床罩、夕阳暗红若杀菌药水,少年为此感到幸福,却这样的喜悦却未必如想像中亲密嵌合,世界与诗於情感上分离断裂,能否蜕变为诗仅赖以脑海中的直觉,无怪乎他过早就体认到诗与任何东西都不同,「藉由诗,学会如何微妙地说谎。只要言词优美就行了」。

  不仅说谎,更要是「微妙」地说谎,透过语词貌似无意义的错置、移转、系连,诗表面上成为一则非真实滤镜,不解释实存外界,它在自我逻辑中玩着放大瞳孔、置换脸面的游戏,对,这些结果也都要是美丽的。正因为诗与现实的不完全重叠,当少年询问因爱情所困的学长R为什麽不写诗以超越这些痛苦时,他脑海中的爱情属於诗中讴歌的美好景况,那与实际R正体认的煎熬恋情完全是不同概念,他无法理解学长R被恋人称赞的额头,「或许有一天我也将不再写诗」,如同他不知道什麽时候停笔。当所有人类情绪都能透过字词想像、填补和架构,诗是否具有无可移转的永恒意义?或言诗既只是意和象的肆意镶嵌,滤镜无可无不可,文学是否消解成一种高级的巧言令色?少年质疑最终以时间敻远作答,是否再次印证诗是属於年轻的?

  〈海与夕阳〉通篇大部分是寺庙杂役安里的回忆,述说他一系列从法国生长、看见基督、引领一群追随者东行的故事,它处理另个诡异命题,他们站在港口边祈祷海面一分为二以让他们通过,但盼望却始终没有发生,事後回想起来,安里最执着的是「大海竟然没有一分为二」的那种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经过多层翻转,原先视为奇蹟之事已趋平凡,才会对此感到讶异,参考三岛於解说所写的「为何神风不吹」,是否可以联想到日军於太平洋战争的最终失利,对於当时信奉日本军国主义的支持者而言也是一次不可思议?本该发生的超现实退化成赤裸现实,〈忧国〉或可视为对这不可思议的血泪回应。

  〈忧国〉背景取材自1936年二二六事件的政变背景,与皇道派关系亲近的少壮军官因不满政府军方的统制派而对刺杀反对者,武山信二中尉因此势必会与好友们自相残杀,他不愿这种状况发生,便在二二六事件三天後返家,决定切腹自杀,全篇便聚焦於他返家後与妻丽子的对话与觉悟、面临死亡前对生命本身的思考、以及最末慑人的切腹场景。

  〈忧国〉的美来自於文字上的清晰,特别是针对人自身的钜细靡遗缩放捕捉:於外,肉身是生理性运作的外显表彰,体现了众所皆知三岛之於年轻、完美体态的执着渴求,无论是男体或女体,他们最後一次温存时注视着对方肉体,宁静而深刻地将对方曾存在的外貌印入眼中,所有部位都显得无比完整,自成一句诗篇──秀丽鼻子、柔软脸颊、巧致手指,近乎恋物癖式的注目;然而,肉身之美的书写有多深刻,随後的刺入就有多残酷,人自愿毁弃掉这些与生俱来的柔韧健壮,美与死亡交缠於血泊里,流衍成物哀。

  於内,文字紧紧跟随着中尉与妻的心理状态,包括希望妻子後切腹的谈话传达了喜悦、无法再次听到楼梯间吱呀声响的甜美怀念,以及他们衡量生命的方式。「当二人的目光交流,在彼此的眼中发现正当的死亡时,他们再次被无人可击破的铁壁包围,彷佛披上了他人连一根指头也碰不到的美与正义作的盔甲。」濒临死亡的前一刻,他们不断感受到至福光耀,於最後一次性中最高峰的喜悦、在妻子前死亡的圣洁,跟上亡夫而去的甜蜜,此间种种,都是非常人所能及的极端情境,我们智性上理解中尉自杀的理由,是日人追求崇高气节的武士道、是对於皇军大义的完整实现,透过三岛娴熟的文字视角,读者或许可以「感受」到中尉行动时背後的暗潮汹涌,以及引领他的日光。

  〈忧国〉蕴藏着当时代日本文化的时代基底,普遍认为不可能并存的私慾与大义,在中尉生命最後的动作中融合。三岛由纪夫曾认为〈忧国〉是他人生中渴望达到的至福,「然而,可悲的是,这种幸福极致,或许终究只能在纸上实现」,对照他最後的抉择,那样的死的确非常甜美。

书籍资讯

书名:《忧国》 花ざかりの森・忧国―自选短编集

作者:三岛由纪夫

出版:大牌出版

日期:2021

[TAAZE] [博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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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保养品牌是真的在乎你有没有受到压迫:《他们用女性主义干了什麽!》

 

文|Andi Zeisler

译|周彧廷

  整形手术如今让越来越多女人都长得无比相似还真是一件怪事,因为市场女性主义郑重其事论述的一项关键特色就是拓展审美标准。於是我们得来谈谈多芬(Dove),该品牌在过去十年靠着「真美活动」(Campaign for Real Beauty)让自己跃升为赋权广告界的佼佼者。

  从二○○四年开始,北美和英国的女性开始发现多芬的肥皂广告有些新意:那就是,空空如也。取代该品牌经典曲线的平凡白香皂的是各年龄层、肤色及体型的女人相片集,旁边还有描述词的框框。写着「过重?杰出?」的框框旁边,是一位穿着黑色无肩带洋装的丰腴女士,微笑着举起双臂;整脸长满雀斑的红发女士身旁的框框则写着「有瑕疵?完美无瑕?」白色坦克背心使得一位女人平坦的小胸部更加明显,旁边的问句是「半空?半满?」这些照片上都没有产品,只有一条网站连结,并且恳求你「共同参与美的辩论」。

  超过一百五十万名妇女在「检核表」活动的影响力之下,好奇地去拜访多芬的网站。但这和第二阶段活动所带来的曝光相比根本不足为奇;女性身穿白色胸罩和内裤的广告看板开始出现在纽约、芝加哥、华府和其他美国主要城市,这些女性都很大只──比「正常」模特儿还庞大,而且更惊人的是她们似乎丝毫不为此感到痛苦。她们有人微笑或大笑,还靠在彼此身上。和那些模特儿老是做鬼脸、满脸痛苦或单纯僵硬冷峻的高级时尚广告看板比起来,这些女人看起来生气蓬勃。看到各种体型及肤色的女人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时代广场上方二十尺高的地方,照理说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但其实大众十分震惊。短短几天之内,媒体都开始疯狂报导多芬代表「真」美所抛出的最新妙计。

  真美活动关於身材的溢美文案融合女摄影名家安妮.莱柏维兹(Annie Leibovitz)和佩吉.西罗塔(Peggy Sirota)掌镜的抢眼迷人照片,以及二○○四年一份受多芬委托进行、由哈佛大学教授南西.艾科夫及伦敦政经大学教授苏希.奥巴赫(Susie Orbach)开发的研究,为它增添社会结构性的分量。这两位女士都曾撰写关於女性及身材/美貌意象的书──奥巴赫最知名的着作是一九七八年出版的开创性宣言大作《肥胖是女性主义议题》(Fat Is a Feminist Issue),而艾科夫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美之为物》(Survival of the Prettiest)则破解了何谓美的生物学基础。这份名为〈美的真相〉(The Real Truth About Beauty)的研究在美国、加拿大、英国、义大利、法国、葡萄牙、荷兰、巴西、阿根廷和日本进行,号称是「国际」级规模,但在一份关於女性及审美标准的调查里排除整个非洲大陆和亚洲次大陆,似乎也省略得太多了。该研究所提出的问题乃欲评估不同国家及文化的女性是如何定义美的价值──自己及他人之美──还有传统的审美标准又是如何影响她们对自己的身材认知。

  在散播这份研究发现的过程中,多芬鲜少聚焦在研究的负面结果──例如只有2%受访女性使用「美丽」一词来形容自己──反倒更侧重标题为〈对美的认知〉的部分。受访者在这个部分会表达她们对下列叙述的认同程度有多高:「任何年纪的女人都可以很美」(89%强烈认同)、「我认为每个女人都有她美丽的地方」(85%),还有「如果我有女儿,就算她长得不漂亮,我也希望她会觉得自己很美」(82%)。整体结果向这支广告透露的讯息是有女人为了颂扬「女人之美」而团结起来,但又不太能证明自己为何美丽。这项广告活动所宣称的使命因而诞生了──「展开关於必须拓展美之定义的全球对话」──多芬女士们更勇敢地站出来,化身为引领全体女性的灯塔。其中一位广告看板上的模特儿吉娜.克里桑提(Gina Crisanti)向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表示:「我从小就对自己的身形和尺寸很不满意……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才发现那种想法就是在摧残自己。当我培养出另一种美的定义後,一切都变明朗了。重点在於你如何展现自我。」

  这个嘛,其实除了那些以外,还需要紧实乳霜。什麽?没错,多芬破天荒的广告看板上那些容光焕发的女人,其实是要吸引人购买一系列抚平橘皮组织的乳液和乳霜。珍妮佛.波兹纳二○○五年九月曾如此评论真美活动:「(多芬)那些听了让人愉悦的『女人可以是任何尺寸』的讯息终究被摧残地体无完肤,因为它不过是企图诱导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费,以求『矫正』那些广告商老是灌输消费者应当嫌弃的问题部位。」(更别提该品牌还亲自打造出在以往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部位了:真美活动的广告大军後来多了一个项目,在提倡女人用多芬高级护理系列的美白体香剂的同时,把较直白的「胳肢窝」说法变成文雅一点的「腋下」。)

  不过如果说多芬换汤不换药,只是模特儿的尺寸稍微不同,它还是使其目标客群──相貌平凡、种族多元、会购买化妆品的女人──感到处境为难。支持该品牌努力推动「并非所有女人都是皮肤光滑、穿二号尺寸的白人女性」的观念似乎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要相信有人宣称看见十二号尺寸的女人穿内衣亮相就会加剧美国的肥胖危机(某篇标题名为〈当多芬提到屁股〉的文章就煞有介事地提出这项担忧)。不顾那些抗议说「被迫观看尺寸大於四号的女人只穿内衣会严重妨碍他们勃起」的男性评论人,大力支持多芬感觉也很有吸引力。其中一位就是影评理查.洛普(Richard Roeper),他向《芝加哥论坛报》投稿了一篇冗长的反多芬社论,部分内文如下:「如果要聊客厅窗外的广告看板上那些只穿内衣的女人,拜托请找梦幻尤物吧。若说这番话让我显得很肤浅无脑又有性别歧视──当然啊,我是个男人耶。」在对手《太阳报》上,卢希欧.格雷洛(Lucio Guerrero)也彷佛要呛赢洛普似地开玩笑说:「我只接受桶子里裹满面包粉的炸鸡腿可以那麽粗。」

  这些广告既是市场女性主义的表徵也是效果。藉由提起女性主义长久以来试图修复的问题──主流审美标准的狭隘规范──多芬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进步派品牌,尽管它一边挂羊头卖狗肉地贩卖「紧实」产品。认出这是公然诱骗消费者的套路的人,却被指控「让至善者成为善之敌」。合理化多芬这种行为的人主张,毕竟多芬隶属跨国企业集团,我们不可能期待他们不想卖产品。起码他们试着用向尺寸正面及提升女性自信致意的方式来卖,对吧?再说,消费者也做出了回应:二○○六年,购买不只一项多芬产品的消费者创造出该公司三分之二的销售额,与二○○三年尚未展开这项活动前相比多了一倍。而且十年下来,营收也从二十五亿美元成长到四十亿美元。

  自真美活动问世以来的数年间,多芬持续游走在提升意识和收编延揽的界线之间。该公司於二○○七年推出的影片〈攻击〉(Onslaught)就是前者的范例:影片中,镜头不断往白人小女孩粉嫩的脸颊拉近,让观众凝视一会儿後,整个画面就开始不断弹出女体和各部位的蒙太奇画面,胸部、嘴唇、比基尼线、屁股、锁骨应有尽有。一名站在体重计上的女子快速发胖又消瘦;整形医师的手术刀在血肉上刀起刀落,患者身上同时还插了一堆管子。这一大堆琳琅满目的间接影像就是重点;影片尾声出现一则讯息:「在美容产业开口前,先和你的女儿谈谈。」〈攻击〉大量借取了基尔孟(Jean Kilbourne)以及苏特加力(SutJhally)作品;在这两位媒体评论人拍的电影中,把广告里的女性形象与文化中女性处境之间的连结拍得十分露骨且令人坐立难安。

  在此之前还有一支名为〈演化〉(Evolution)的影片,它以缩时摄影记录化妆及修图技术如何将一般模特儿变成可以去拍广告的亚马逊女战士;〈演化〉及〈攻击〉面世之初都掀起一阵旋风,令人认不出是广告,直到深入研究後才会发现,原来它们都是多芬真美活动之下的一个倡议组织―自尊基金会(DoveSelf-Esteem Fund)所推出的企划。这两支影片都为Upworthy …

并未涉案、却保持缄默的那些老师,又是怎麽回事?《沉默:特教学校集体性侵事件》(新版)

 

文|陈昭如

  距离二○一四年这本小书首次面世,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决定书写特教学校事件的心情,只能用「憨胆」来形容吧。处理的是难以启齿的性侵事件,又是发生在相对保守的教育体系,吃力不讨好,处处是地雷,令人精疲力尽。我知道,如果写出来了,势必会得罪不少人,如果不写出来,会让孩子继续承担受害的风险,到底该如何取舍?是难解的矛盾,也是价值的抉择。

  如果我假装听不懂孩子说什麽,把他们的自白当成随便说说,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无动於衷,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我做不到。面对无法言说的孩子,愿意将内心的煎熬向素昧平生的我娓娓道出,期待透过自己的现身说法扼止伤害继续发生,就算我心里仍有恐惧不安,把这些事书写下来,已成为我无可逃避的责任。

  不过,调查采访报导是一回事,应付各界质疑则是另一回事。这些年来,我参与过超过一百场相关讲座,听众最常提出的问题是:「台湾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你被误导了?」「整件事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了,怎麽可能?」

  面对这样的疑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读者私下透露,人本基金会颇为两极的评价,是他们对《沉默》存疑的主因。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少数意见,直到某校老师找我去演讲,事前殷殷提醒:「谈你写书的经验就好,不要提到人本。」某校学生充满歉意地说,他被老师告知此案是人本造谣,要求取消我的讲座,我才惊觉原来把我贴上「人本同路人」的标签充满多麽深的恶意。有朋友善意提醒我,不要「拿人手短」被人本利用了,殊不知《沉默》并非人本基金会委托之作,[1]更不曾支付我任何酬劳,把我当成误闯丛林的小白兔,好傻好天真。

  我不明白,该校发生一百多起性平案是公部门认定的事实,足见人本基金会揭露的是实情,既没有造谣,也没有说谎,为何人们还是不(愿)相信?这让我想起美国总统柯林顿与陆文斯基传出绯闻时,他的幕僚鲁宾(Robert Rubin)说,他对真相一点兴趣都没有,「就算他们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为什麽他不想知道?因为一旦知道了,就很难对这些事视若无睹,假装与自己无关。

  事实就是这麽不加粉饰,让人不忍卒睹,也不敢逼视。这所学校发生的事不合逻辑到了极点,让人不舒服到想全盘否认,大家宁可蒙上眼睛,摀住耳朵,以为只要不看、不听、不闻、不问,问题就会消失。就像房间里明明有只大象,庞大到让人无法否认,忽视它就在那儿,就是没人谈论,假装它并不存在。

  偏见的形成往往是漫长的,有如去除了地面上的杂草,根仍深植在土壤里,不曾消失。就我看来,「歧视」是该校案件频仍的主因:老师有意无意、或隐或显的歧视,将听障生错误的性观念与偏差的性行为视为常态,事发之後又不想、也不愿承认疏失,把一切归咎於学生。既然是「学生自己有毛病」,他们也无能为力。[2]

  人们总是渴望世界黑白分明,善恶立判。既然发生了性侵案,只要把加害学生捉起来,不就好了吗?为什麽要追究老师责任?只是人心远比想像中来得复杂,这起案子是非暧昧、处於灰色地带的情况极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有罪?谁无罪?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与评价。但外界未必知悉的是,大人装聋作哑,保持沉默对受害孩子的伤害,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巨大,那是种对世界信任的全然崩裂。

  二○一三年,澳洲政府组成「皇家调查委员会」(The 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Sexual Abuse),花了五年时间调查全国学校、教会、育幼院等机构处理儿童性侵案的问题。他们营造出保密、友善与支持的环境,藉由私下面谈与个案调查,聆听六千多名受害者的证词,发现诸多光怪陆离、惨不忍睹的现象(例如:知情师长告诉受害者:「不要胡说八道」、「你要慢慢习惯这种事」,甚至有受害儿童向师长通报之後,反被该师长性侵),并於二○一七年公布调查报告,[3]指出从一九五○至二○○○年,澳洲有超过一万七千名儿童受害,让外界看见性侵伤害的各种样貌及影响。这份厚达十七巨册的调查报告最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许多儿童发现原本信赖的师长视而不见,或分明知情却不愿伸出援手,很容易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及严重的焦虑、身心解离与创伤症候群,这不只让他们易於再度受害,影响其接受医疗服务、建立与寻求谘商的机会,也增加了其他人受害的风险。这是台湾处理校园性平事件时鲜少触及的面向。

  为何机构得知真相却宁可保持沉默,不愿积极处理?这牵涉到成人对儿童权利与认知发展的成见。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经常被教导成「不可以挑战成人」,若是说出成人不愿相信的事,经常不是被当成随口说说,就是视为挑战权威。当儿童从成人的反应发现性侵是不能说出口的,或是说了也没人相信,强大的矛盾、迷惘与不安让他们再也无法敞开心房。但若是有人愿意真诚地倾听,而且是在温暖安全、没有曝光之虞的条件之下,他们是很愿意说的,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有学者指责我为了写作迫使孩子揭露创伤,对他们造成二度伤害,实在是误会大了。其实是有孩子不愿多谈,我也从不追问,说或不说,这是他们的权利,外人无权以任何理由(像是「你要勇敢一点,说出来」「说出来,才能救其他人」,难道「不说」就代表「不勇敢」?难道其他孩子被性侵,是他们的责任?)如此要求。我接触过的孩子大多聪慧而敏感,懂得选择适当时机与对象倾诉,他们最大的痛苦未必来自性侵本身,而是没人信任与倾吐的无助,很需要有人理解那样的感受。至於我能做的,只是陪伴与倾听,相信他们的感受,接纳他们的情绪,如此而已。有些人(特别是没接触过受害者的人)以为要求受害者噤声不语,什麽都别提,才是保护他们的最好方法,我只能揣测这是基於善意而产生的误解。

  澳洲皇家调查报告收录了不少儿童坦承受害以後,被机构里的成人指责「不要乱讲」的例子,并解释这种「机构的背叛」(institutional betrayal)源自於视性侵为丑闻或威胁的心态。当机构的存续是主事者首要思考的目标,常以「保护机构名誉」为由包庇加害者,掩盖罪行,要求儿童原谅加害者,甚至否认受害一事,因为对机构而言,漠视或隐瞒性侵是在进行「危机管理」,任何对机构存在的威胁,就是对自己的威胁。这种保护名誉、以机构利益为优先的考量,不只背叛了儿童的信任,也牺牲了儿童的安全,正如受害者ARY在接受委员会调查时所言:

  「这个校长在霸凌学生,他是个懦夫。他牺牲学生的安全与福祉以维护学校的声誉。如今我回顾这件事,理解到过去的我与其他同学遭到性侵时,学生的福祉从来不在学校的考量之中。」

  机构的背叛足以造成各式各样的扭曲,记忆的扭曲,道德的扭曲,人性的扭曲……说到底,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孩子。

  至於并未涉案、却保持缄默的那些老师,又是怎麽回事?他们的沉默是毫不知情,或是另有隐情?他们是真心相信学校没有出事?或是基於保护校誉才沉默不语?我问过负责调查的D老师,他相信多数老师是被蒙在鼓里,却也坦承自己在发现学生谈论性侵时心想:「小孩子懂什麽?只是闹着玩而已」,未再追究下去。我想,这些老师不是演戏,也不是装蒜,而是学校发生这麽大规模的性侵,跟他们长久以来内化的孩子的印象有所矛盾,学校又是他们奉献已久、自我价值所系之处,面对外界质疑的负面言论,在情感或理智上都难以接受,自然会产生膝反射式的否认心态。心理学家早已指出,人类在面临恐惧时,内心闸门会自动阻止不安的讯息进入意识,选择拒绝相信,二次战後至今仍有德国人打死不信纳粹罪行,甚至视大屠杀为漫天大谎,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想,这些老师选择以「逃避」或「否认」来面对外界批评,应该是出自这种自我防卫的机制。

  或许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恶人,只有内心软弱的人。

  因为了解那种夹杂着痛苦、恐惧与羞耻的复杂情绪,我从未公开学校校名与涉案老师姓名。就算我自认顾及了他们颜面,仍有人认为我不在教育界服务,没有资格指责他们,这种「血统论」式的批评十分常见。也有人替该校老师打抱不平,认为《沉默》严重打击老师士气,不尽公允,例如在该校担任志工的凯特在脸书留言:「……其实学校许多人都很努力在做後续的处理,我希望大家可以站在鼓励改善的态度多一点,舆论有时对认真的人并不公平。」

  从凯特来信的字里行间,我可以感受到他对该校状况的不忍,这与我在书中的主张并不冲突。我确实对部分视而不见的老师有所批评,并非我认为该校尽是差劲的老师,而是我知道老师也是人,有着身而为人的局限,很难跳脱习以为常的官僚体系,用其他角度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或是不作为),换作是我,在缺乏自觉、不够警醒的情况之下,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後来我这麽回覆凯特:

  「书写《沉默》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点出台湾特殊教育系统出了什麽问题,进而引发各界亟思解决之道,全书关切的重点不在个人,而是体制,全书所欲批判的对象不是个别老师之恶,而是结构制度之恶—到底是什麽样的政策、环境与文化,竟容许部分老师可以疏忽、怠惰到这种地步?既然是制度、而非个人造成的错误,那麽个别老师的『邪恶』或『善良』与否,相形之下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我从不否定该校老师的付出,然而肯定他们的努力或许重要,却没有那麽急迫,即使肯定他们的用心,也无碍於我对该校在师资培训、性平教育、乃至人事结构等千疮百孔、盘根错结的批评,正如同医师主要只负责诊断病症,不对健康器官多所着墨,是同样的道理。何况在问题如此复杂且彼此拉扯的情况下,单凭个别老师的认真与善意,是否能让一所行政效能几近失灵的学校改头换面?说真的,我不并乐观。

  如果你看完《沉默》,也相信我没有扭曲事实,应能了解该校之所以演变至此,不全是那几粒『老鼠屎』的问题,而是整锅粥根本就没煮熟,就算没有老鼠屎,恐怕还是难以下咽。仅靠个人式的爱与善心并无法改变结构之恶,唯有透过全面的、彻底的、观念性的改革,才有可能杜绝憾事一再发生。」

  後来,我再也没收到凯特的来信,也不确定他是否看到我的回覆。我希望他看到了,也领受到我的诚心与善意。

※ ※ ※

  自从《沉默》出版以来,常有陌生人(且以男性居多)透过各种管道,向我诉说一段又一段让人屏息、不知所措的受害经验,那麽多怨恨、悲伤、负疚,彷佛永远不会离去的梦魇,就算我努力倾听,能做的仍极其有限,这让我感到哀伤。近年我已甚少公开谈论此案,毕竟每次发言都是理性与感性的争战,案情又牵涉到那麽多隐私与信任,我必须控制自己情绪,避免向来乐於偷窥、猎奇的媒体忽略《沉默》揭露案情的意义,只剩下作者愤慨的语言或手势等浮光掠影,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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