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homas De Quincey

译|张锦惠

  从我第一次服用鸦片以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如果这在我的人生中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话,我可能早已忘记确切的发生日期;然而,这些重大的事件是不允许被遗忘的,而且从与此相关的环境条件看来,我的记忆告诉我必须要回溯至一八○四年的秋天。在当时的季节里,我人在伦敦,那是我自从大学入学以来首次再度造访伦敦。而我与鸦片的邂逅,基本上是以下述的方式展开。从非常年少的时期开始,我便养成了一天至少一次用冷水洗头的习惯:一天,我突然遭受剧烈牙痛的袭击,我将其归因於我偶然中断了这个习惯所导致的某种神经纤维的迟缓等等,我於是迅速跳下床,将我的头压入注满冷水的脸盆中,并且就着湿漉漉的头发继续入睡。隔天早上,在我醒来的时候,我想不需要多做说明,我的头与脸颊感受到无比剧烈的风湿性疼痛,持续了大约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我几乎没有一刻可以从这样的剧烈疼痛中获得暂时的缓解。我想大概在第二十一天,那是一个周日,我决定出门上街,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而是,如果可能的话,想从我的痛苦折磨中暂时逃离开来。偶然间,我遇到了一位大学的熟人,他向我推荐了鸦片。

  鸦片!那给人带来无可想像的快乐与痛苦的神奇可怕力量!我曾经听说,它就如同神所赐予的食物或众神食用的佳肴一般诱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过去,那曾是多麽空洞无意义的一个声音:如今,却在我的心中敲响了一段何等神圣庄严的和弦!在我的心中引发了何等撼动人心、融合了悲伤与欢乐回忆的共鸣!回想起这些事情的片刻,我感受到一种神秘不可思议的重大意义,就跟当时首次向我公开展示「鸦片吸食者乐园」之人(假使他真的是个人的话)、当时的场所,以及当时的时间等等最细微的枝节有关。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後,天气阴沉而潮湿:在我们生存的这个大地上,没有什麽景象,会比伦敦一个下雨的周日更为沉闷阴郁。我走在返家的路上,穿过了牛津街;在「庄严堂皇的万神殿」(一如华兹华斯先生亲切地称呼它一般)附近,我看见了一家药材商的商店。这家药材商并没有意识到其所施予的,乃是上天恩赐的至福喜乐!──却彷佛与这阴雨绵绵的周日午後志同道合一般,看起来十分沉闷愚蠢,正如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家药材商,在周日的午後看起来,可能都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当我询问店家可否卖给我一些鸦片之时,他就如同其他任何人一样,二话不说取出鸦片给我,并且在我递给他一先令之後,从一个货真价实的木制抽屉里,拿出一个看起来货真价实的半便士铜币找还给我。

  然而,尽管这位药材商不管怎麽看就是一般人的模样,他从那时起便在我心中保有一种极乐至福的形象,彷佛是上天特地将他送入凡间,为我完成一个特别的任务。因为当我下一次再来到伦敦,在庄严堂皇的万神殿附近找寻这个药材商,却怎麽也找不到他时,我更加确信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想像他是千真万确的;因此,就我这个根本对他姓名一无所知的人来说(假使他真的有名字的话),他似乎比较像是就此从牛津街消失不见,而不是以任何一种有形的方式迁移到其他地方。读者或许会选择认为他不过就是个尘世间的一般药材商罢了;事实也许就是如此,但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更加正确无误:我相信他不是已经消失不见,就是已经从人间蒸发。也因为如此,我非常不乐意将那些引领我首次接触到此一上天恩赐灵药的时刻、地点与人物,与任何一个现世的记忆结合在一起。

  回到我的住处之後,大概以为我不消片刻,便会将药材商开出的药方份量一饮而尽。当然,我对服用鸦片的完整技法与奥秘一无所知,我确实服用了鸦片,而且是在一种非常有害的情况下服用。但是,我服用了它──就在一个小时之後──喔,这里是天堂啊!这是何等急遽的转变!我的内在精神何等激烈高昂,从无法更低落的深渊里振翅高飞!这是撼动我内心世界的天启!我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但如今这在我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消极的作用,迅速淹没在那些我眼前展开的无限积极效果中──淹没在那突然由上天启示所揭露的神圣愉悦的无底深渊中。现在,这里有一种能治百病的万灵药──一种可以治癒所有人间苦难的镇痛剂(φάρμακον νηπενθέϛ);现在,这里隐藏着幸福快乐的奥秘,是哲学家们在何其多个时代以来争辩议论,却在霎时之间顿悟的秘密:如今,只要一便士便能买到幸福快乐,而且,还可以将它放在背心口袋里随身带着走;可携式的狂喜沉醉,可以灌入一个一品脱的瓶子里,而心灵的平和,则可以使用邮政马车一加仑一加仑的大量运送。

  但是,假使我总是用这样的方式说话,读者可能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可以向他们保证,凡是与鸦片长时间打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会认为这些只是玩笑话:鸦片所带来的快乐,事实上具有一种神圣且庄严肃穆的性质,即使是在他最欣喜若狂的状态下,鸦片吸食者也无法使自己表现出一种快活之人(L’Allegro)的模样:即使是在那样的欣喜时刻,他依然像是化身为沉思之人(Il Penseroso)一般说话与思考。尽管我身处悲惨苦难之中,我还是偶尔会用一种非常不应当的方式来戏谑、开玩笑:除非这种戏谑的态度受到一些更强而有力的情感所抑制,否则我恐怕得为我这种即使在这些苦难或喜乐的历史记录里,依然不改这种不审慎态度的恶习负责。就这一点来说,读者不得不或多或少对我这种意志薄弱的性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透过少许一些这类的任性放纵,我可以努力用一种比较严肃庄重,但不至於使人昏昏欲睡的方式,来表现鸦片这样一个主题。鸦片事实上并不是一个使人心情快活、情绪多变的东西,同样地,错误地为鸦片冠上邪恶的臭名,也会使人感到昏昏欲睡、沉闷窒息。

  首先,我用一个词来简单说明鸦片对人体产生的影响:针对到目前为止所有关於鸦片这个主题的书写,无论是曾到过土耳其游历的旅行者(他们或许会辩称自古以来便拥有说谎的古老特权),或是出自极富权威的(ex cathedrâ)医学教授之手,我要宣告的只有一个强烈的批评而已──谎言!谎言!谎言!我记得有一次经过一家书摊,我从一位讽刺作家的书页上看到这几句话:「在此时,我开始相信伦敦的报纸至少每一周有两次,也就是在周二与周六这两天,说的是实话,而且有可能是相当可信的,例如说,破产者的名单。」用同样的话来说,我绝对不会否认一些关於鸦片的事实,确实已经传递给世界。因此,第一,鸦片的颜色是一种偏暗的褐色,这已经一再获得学者的证实;对此,请注意,我完全同意。第二,鸦片的价格是相当昂贵的,这一点我也完全同意,因为在我的时代,东印度产的鸦片价格是一磅三基尼金币,而土耳其产的鸦片则是八基尼金币。第三,假使您服用了大量的鸦片,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死亡──这对於任何一个拥有正常规律生活习惯的人而言,都会感到无比厌恶。上述这三个重大主张全都是真实的:我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反驳,而且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真实都是值得推崇的。然而,关於鸦片的这个主题,我相信这三大重要定理,已经耗尽了我们到目前为止累积的所有知识储量。因此,值得尊敬的医生们,这里似乎还有一些可供进一步发现的空间,烦请暂时退到一边,让我能够站出来,就鸦片这个主题为大家上一堂课。

  首先,所有正式或偶然提及鸦片的人,与其说他们肯定鸦片确实会、或者可能会导致人呈现极度麻醉的状态,不如说他们是理所当然地这样认为。现在,各位读者,我对自己说的话负责(meopericulo),我要让大家清楚知道的是,没有一定份量的鸦片,是不会或者不可能导致麻醉的状态。至於鸦片的酊剂(一般称为鸦片酊),倘若有人可以承受服用大量酊剂的话,无疑地很有可能导致麻醉的状态;但是,为什麽呢?因为鸦片酊含有非常多的标准浓度酒精,而不是因为含有非常多的鸦片。但是,我可以坚决断言,未加工过的生鸦片是不可能导致身体产生任何一种类似酒精所引发的状态,而且不仅就程度上而言不可能,甚至就性质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不仅是它所产生的效果的量,甚至是它的质,它与酒精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葡萄酒所带来的愉悦,总是不断高涨攀升直到一个至高点,接下来便开始下降衰退;而鸦片所产生的愉悦,一旦开始生成,便可以连续维持八至十个小时不退:前者,借用医学的专门用语来说,是一种急性愉悦的案例──後者则是一种慢性愉悦的案例;前者是一团火焰,後者则是一种稳定且均一的光辉。

  但是,这两者最主要的差异还是在於,葡萄酒会扰乱人的心智机能,相反地,鸦片(倘若适当地服用的话)可以在各个心智机能之间引导出一种最精致的规律、秩序及和谐。葡萄酒会夺取一个人的自制力;鸦片则是大大地增强一个人的自制力。葡萄酒会扰乱且蒙蔽一个人的判断力,并且为饮酒者的侮蔑与赞赏、爱与恨带来一种超乎寻常的光辉及一种异常高涨的兴奋刺激;相反地,鸦片却能向所有的心智机能,无论是主动地还是被动地,传递宁静与平衡:而且,就一般性情与道德情感而言,鸦片实际上提供了一种维持生命所必须的体温,这不仅可以经由判断力证实,而且这种温度很可能始终伴随了太古或上古时代的健康身体构造。因此,例如说,鸦片就如葡萄酒一般,可以扩展人心及人的慈善情感;但是,它们之间还是有一个非常显着的差异,亦即,这种突发性的、伴随着酩酊状态一同产生的仁慈亲切,总是或多或少具有一种酒後容易落泪伤感的特徵,这会使人遭受旁人的轻蔑与鄙视。酒醉的人与人握手,誓言永恒不朽的友谊,接着却不知为何缘故,开始落下泪来;这种感官的生物显然位居高位。但是,鸦片所引发的良性情感的扩张,并不是一种类似热病的发作,而是一种健康状态的回复,亦即,原本是正直美好的心,在消除了所有根深柢固的、扰乱且与其脉动相冲突的疼痛刺激之後,便自然而然地回复至心智健康的状态。

  事实上,即使是葡萄酒,在某种程度上以及在某些人身上,也可以有助於提升和稳定智力;我本身绝对不是一个大酒豪,但也曾经觉得饮用六杯左右的葡萄酒可以对心智机能产生有益的作用──它可以让意识感觉明朗快活,提升意识的强度,并且赋予心智一种「自行取得平衡」(ponderibus librata suis)的感受;当然,在通俗的语言里经常使用的「他用酒精来伪装自己」的说法,对於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最荒谬不过的;因为,相反地,大多数的人都是有节制地、一本正经地伪装自己,但是当他们在饮酒之时(如同在阿特纳奥斯着作中某位老绅士所说的),他们将自己的真实性格展现出来,这肯定不是在伪装自己(έαυτούς έμφανίξουαιν οϊτινες είσίν)。

  但是,无论如何,葡萄酒经常会将人带向荒诞与放纵的边缘,一旦超出了某一个点,便必然导致智力的挥发和消散:反之,鸦片似乎总是可以将各种骚动不安镇定缓和下来,并且将各种焦躁纷乱聚合集中起来。总而言之,我们可以用简单的几句话来做总结:一个醉醺醺的人,或者已经快要喝醉的人,会感觉自己正处於一种唤醒自身之中纯粹人性的部分,当作是至高无上的状态,但却往往是他本质里残暴野蛮的部分;然而,鸦片吸食者(我这里指的是不受任何疾病所苦,也没有受到鸦片其他长远影响的人),其感受到的是他本质中神圣的部分才是至高无上的;也就是说,他的道德情感正处於一种万里无云的平静状态,而且庄严智识的伟大光芒洒落遍及各地。

(本文为《一位英国鸦片吸食者的告白》部分书摘)

书籍资讯

书名:《一位英国鸦片吸食者的告白》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

作者:Thomas De Quincey

出版:暖暖书屋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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